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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宽宽相见时,我还处于无记忆阶段,我妈说我那时只有一岁,而宽宽比我大三个月,我们是在各自老妈的怀抱中吸着奶嘴见面的。由于那一次历史性的会晤,从此之后,我的生命中无法避免地出现了“宽哥”这个词汇,且异常频繁。因为宽宽总是叫嚣着——辈份很重要!
而我的那位宽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别人留恋或者喜欢的优点。
八几年的石家庄,城如其名,真的很像一个村庄。那个时候,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肯德基、麦当劳,全市只有一、两个商场,老百姓们也很少去购物,大家多半都蜷缩在自家的平房之中,坐在床上看《陈真》、《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等等,不亦乐乎。大人们看得带劲,也就懒得理孩子们了。于是,生活在石家庄的八零后们,多半都非常熟悉团队活动。
我和宽宽的童年,是在运输公司宿舍度过的。
那个宿舍时至今日依旧存在,每天放学之后,我们会从公共厕所旁边的一个大洞里钻进宿舍,然后开始自由活动,在平房房顶上寻找属于我们孩子的空间。也就是从那个房顶上开始,我第一次觉得宽宽很有商人头脑。我们那一溜平房大概有十二、三户人家,孩子也基本是十二、三个,大家会聚集在房顶上一起玩玩具。
那个年代,能够拥有一个电动玩具是非常了不起的。
宽宽的老爸是公司车队的队长,工作便利的因素,他时常会从沿海发达城市为宽宽买回一些电动玩具。那些玩具成了宽宽“谋生”的重要工具,他会定时定点把我们召集在房顶上,仔细认真地分发他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宝贝。当然,玩具是不能随便玩的,以宽宽的话说,就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基本意思是,想玩玩具可以按天计算租金,假如手头紧,那就要帮他结解决一些数理化方面的问题了。
于是,大院里13号平房的孩子们,几乎都把难得的零花钱奉献给了宽宽,没有零花钱的倒霉孩子,会在电灯下奋笔疾书,为宽宽解决作业问题,一不小心就成了家长嘴里称赞的“天天向上、好好学习”的乖孩子。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宽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老师眼中按时交作业的好学生,而考高中的时候,却因为脑大无物,成功地和高中SAY拜拜了。
那时,大概是九零年末期。
宿舍里的所有平房都被推土机推倒了,响应节约土地的号召,盖上了成排的楼房。
我们这群“宽家团”,也因此分道扬镳了。大部分团员从此失去了联系,只有我和宽宽,依旧保持着地球灭亡都不会消失的缘分。他家在楼房盖好后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而我家则搬到了只有一街之隔的三三零二宿舍。我曾对宽宽严肃地说,我们俩的关系,是恒古不变的孽缘!这辈子我可能都无法摆脱掉他这个该死的宽哥了。
事实证明,我错了。
宽宽在职中毕业之后,很快跑到外地打工去了,我则继续留在石家庄做三好学生。
男孩和男孩之间很少写信,于是,在有了电脑网络之后,我才和宽宽联系上。彼此会经常在网上侃大山,他会告诉我他又去了哪个城市,做了什么工作,我则会给他讲讲现在的石家庄发生了哪些变化。不可否认,其实我很羡慕宽宽,即使相比之下,他没有一纸文凭,可他在各地的见闻和故事,总是让我听得津津有味。
那是一种男孩骨子中特有的探险欲望。
但是我从来没有动过脱离现状的念头,直到,六月份的时候,宽宽回到了石家庄。
宽宽回到石家庄后的第一站就是回家,第二站就是跨过建设南大街直接敲开我家的大门。
因为彼此太过熟悉了,对于宽宽的回归,我并没有表现的很兴奋,他也是一副常客的模样,进门之后,和那位抱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的中年妇女,我的老娘对视了足足有五分钟,报备了一下这些年来他粉碎了多少颗女孩的脆弱小心脏后,径直踹开我的房门,大大咧咧地瘫在了我的床上。他躺在床上盯着我看了许久,不时地倒抽一口凉气,好像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大限之日似的,最后,终于开口了。
宽宽说:“老林,今晚吃什么?”
我差一点把鞋飞到他脸上,这家伙估计除了吃就没别的了,多年不见面,来我家第一件大事居然就是蹭饭。好在老娘没我这么小心眼儿,人家对这个干儿子可是相当地像亲娘,过年才能吃到的年夜饭,那晚奇迹般地提前出现在我家餐桌上。宽宽狼吞虎咽之际,唾沫横飞地说着他这些年在外的经历,脸不红、心不跳地往里添油加醋。
吃罢晚饭后,宽宽在我房间里溜达来溜达去,最后说:“老林,你想不想去探险?”
我瞪着宽宽,一副送客脸的模样,说:“去哪?北京?上海?还是南斯拉夫?你出旅费我就去!”
宽宽笑里藏刀,摇了摇头,说:“不用花钱就能去的一个好地方!”
2
石家庄这几年最响亮的口号就是“三年大变样”,市里领导为了让石家庄这个全国最大的庄、河北省的省会变得更加美丽现代,修路盖房地好不热闹。如今你走在石家庄的大街上,但凡是路都堵着一个牌子——前方施工,请绕行。除了几条极其重要的主干道,以及相当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之外,石家庄就像一个进了美容院的平凡女人,正在接受一次全新的换肤手术。
说到老建筑,大石桥无疑是石家庄的地理坐标。
这座大石桥在石家庄还是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就已经建成了。
大石桥始建于1907年,坐落在市区中心,大桥路与公里街交叉口东北侧,全长150米,高7米,宽10米,一共有23孔,全桥均由石灰岩砌成,桥洞两侧各有石狮两尊。以大石桥为界限,东为桥东,西为桥西。想当年,大石桥是石家庄最为重要的一个桥路,由于当年正太铁路和京汉铁路横穿市区,常有火车撞人的事情发生,铁路部门工人各自捐献一日工资,才修建了大石桥。
如今的大石桥俨然历尽沧桑,已经成为省级重点文物。桥周围架设铁栏杆,再无一人从上面经过。成了缅怀历史、回忆过去的一个道具,绝对是石家庄的中心建筑之一。
事实上,对于大石桥,我们这些生在大好时代的八零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所以,我实在不明白,宽宽大晚上把我拉到大石桥究竟要做什么。
站在大桥路的地下桥旁边,我不解地问宽宽:“老宽,你说的探险是指大石桥一日游吗?”
宽宽意味深长地眯着他那双大眼睛,打量着大石桥:“老林,你相信桥能通往另一个世界吗?”
“什么意思?”
“古往今来,中国人对于桥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许多历史资料、野记杂文上都记载了诸多关于桥的故事和传说。人们相信桥能通仙、通神、通天国、通鬼、通地狱、通冥府,从很早的时候起,人们就觉得桥是一种神奇的建筑,它是现实世界和虚无世界之间的媒介,人们可以通过桥去往一个向往已久的乌托邦,当然,这只是传说。”
我咽了口唾沫,大概明白宽宽是什么意思了,异常严肃地对他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文物,要是被警察抓住,你我的后半辈子可能就完了。”
宽宽瞪我一眼:“我又没说毁坏文物,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这几年我在外面走过了无数的桥,也听到了无数关于桥的传说。你听说过陆阿唐吗?在江南一个小镇打工的时候,我无意中认识了一个老大爷。你也知道,整个中国来说,江南那个地方是桥最为多样化的地区,石桥、木桥、大桥、小桥,那里的人们对于桥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到的那个古镇,镇上的人们每年都要祭桥神,桥神就是陆阿唐。”
我向来喜欢听故事,兴趣高涨起来,问道:“你参加了他们的祭桥仪式?”
“没有。”宽宽失望地摇了摇头,“祭桥仪式是不准外人参加的,但我亲眼见到了祭桥。那个老大爷是我的房东,他给我讲了许多关于祭桥的事情,并且,准许我观看他的祭桥仪式。据他所说,祭桥的人一般都是六十岁之后的老人,俗话说,六十知天命。古镇上的老人们凡是过了六十岁之后,每年都要祭一次桥,他们相信只要祭桥,那么在去世之后,桥神陆阿唐会将他们带到桥的另一边,一个梦想中的快乐世界。”
我终于听明白了,叹了口气说:“不过就是个民俗传说而已,你还真信以为真了,中国上下五千年,这样的民俗传说多了去了。”
“不!”宽宽厉声打断我,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模样,“老林,事实上一开始关于这种传说,我也不大相信。但后来的一天晚上,我亲眼见到那个老大爷祭桥,亲眼目睹了奇迹的发生!当他从桥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的时候,他消失了!就像对面的桥头有一个看不见的入口一般,彻底消失不见了!”
我吸了口凉气,眯着眼睛,又一次打击了宽宽,我说:“你说实话,那天晚上你喝了多少?”
宽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差一点活活把我掐死在大石桥下,随后,他指天誓日地说了四个字:“滴酒未沾!”
3
铃铛很大很圆,在夜色下闪着黄铜特有的金属光芒,熠熠生辉。宽宽一共拿来两个。据他所说,这是他在那个古镇上特意买来的祭桥专属工具。我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脑子是否进水了,总之竟然真的跟宽宽偷偷爬上了铁栏杆,翻到了大石桥上,准备进行他所谓的大探险旅程。
宽宽站在大石桥的东头,把一只铃铛塞给我,相当激动地说:“老林,一会儿我先实验一把,要是你看见我消失在桥西头,没有回来,你就按照我的办法也过去。要是你看见我回来了,但是被两个警察叔叔架着胳膊,那你就赶紧回家通知我娘,让她打点打点,准备到局子里领人。”
“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略带哀求地说,“你这是何苦啊?”
宽宽把胸脯一挺,很鄙视地望着我,说:“老林,人活一世,就是要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
我还想劝告宽宽,因为以我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估计不会等他走到桥西头,就会被附近的行人看到,接着,肯定会有哪位老大向警察局报告大石桥上出现了两个青年疯子的奇观,再然后,我们就会被冠以破坏文物的罪名抓进班房。可是,宽宽把大手一挥,一副舍生忘死的模样,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罢了罢了,是火坑我也认了。想当初,宽宽的人生目标可是震撼人心啊——不撞南墙不回头也!
准备撞南墙的宽宽,还真的没有回头!
大概事到如今,我仍旧无法理解宽宽究竟是怎样消失在桥那头的。
我只看见他走一步,丢一下铃铛,与此同时嘴里轻轻地喊着:“陆阿唐,带我走。”继而,捡起铃铛,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和话语:“陆阿唐,带我走。”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踮起脚望去,桥身的圆拱地面,已经将他阻隔在我视线之外,只勉强能看到一个球形脑袋,到最后,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放眼四周,只有路过行人匪夷所思的眼神,时不时地电击我一下,那样子实在像看一个形迹可疑的惯犯!
我再也等不了了,对桥另一头大喊了一声“老宽”。
没人回答我,死静。
如果不想被抓,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关于老宽,我起码不能赌上我们吃奶时期就巩固而来的友谊,因为我知道他这人一向很小心眼儿。于是,我的大脑再一次出现了不正常思维状态,抓起铃铛,丢在地上,嘴里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句:“陆阿唐,带我走。”
当我终于艰难地跨过这150米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宽宽真的不见了。在试探性的拨打了一个电话,并无人接听的状况之下,我分析出了老宽的去向,一是他被警察径直带到了局子里,正兴奋地感觉平生第一次坐警车的乐趣,二是,这孩子一定隐蔽在了附近某处,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如痴如醉地又一次体验了一把耍我之后的快感。于是,我当机立断下定了决心,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当我飞快地翻过栏杆,试图拦截一辆出租车时,我发现,面前的世界真的变了!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扭过头去,我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古装年轻人,他模样清秀,面带笑容,手上拿着一根亮闪闪的硬木棍子,轻描淡写地对我说:“hello,我是陆阿唐。”
如果不是宽宽及时出现,并很用力地给了我一记重拳,我想我真的会认为自己在梦游周公。只是,周公没见到,倒见到了一个颇为现代时尚,且嘴里总喜欢夹杂文法不通的英语的桥神陆阿唐。但当我感觉到疼之后,即便无法相信,也只好面对现实,那就是——我和宽宽真的被带到了桥头的另一个世界。可惜的是,我对此仍旧充满愤恨和疑问,因为,我们来到的世界依旧是石家庄。
从石家庄到石家庄!?
各位请牢记,这样的旅程,如果不是导游耍了你,就是介绍人耍了你。
所以,我穷凶极恶地望着我的“导游”和“介绍人”,很不客气地问:“这算哪门子探险?”
陆阿唐挥舞着棍子,倒真的很是符合导游的角色,深深鞠躬,曰:“两位请玩好,小生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告别。BAY!”神人陆阿唐当真不愧是神人,来得快,闪得也快,响指一打,从头到脚化成一股青烟,没了踪影。
我和宽宽面面相觑,然后,我听到宽宽杀猪一般地嚎了一嗓子:“老林!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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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宽宽从六岁的时候,就有一个远大而宏伟的理想,就是期望不劳而获,憧憬天上掉馅饼的日子早一天到来。可是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依旧在为生活而苦恼,赚钱、交女朋友,然后是结婚生孩子,接着日复一日地活在家庭的巨大压力之下,成为人见人恨的中年妇男,再没有哪个美眉愿意多看我们一眼,这样的未来时常让我们两个小屁孩提前进入成人阶段,提前领悟了一个真理——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