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奇幻言情短篇集
49446800000005

第5章 宠猫记(2)

那里是棚户区,市里最早的一个平房小区,杂乱不堪,环境堪忧,住的亦都是一些年老体弱的老人。大概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固执,初次前去谈判时,我和几个同事差一点被老年军团活活掐死,屁滚尿流逃之夭夭,要多惨有多惨。

庆幸的是,后来公司逐渐让步,一套平房换两套高层楼房,这才平息众怒。老年军团逐一妥协。

只是,唯有一人宁死不走。

此人姓林,六十出头的样子,男,双目失明。他家在沿街有两套房子,前后屋,前面卖些杂货了以为生,后屋住人。我已记不清楚找过他多少次了,总之是软硬兼施,老总甚至答应别人给两套,他给四套,就差把他当亲爹一般供养了,老头子仍旧死活不挪窝,势有与我辈鱼死网破之势。

遇到这种人,我只能甘拜下风。唯一能做的,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一次又一次地被骂回来。

想到这里,脑袋一阵疼痛。将车子靠在路边,极目远眺,狭长闭塞的小道冷清空荡,只远远地看到掉了油漆的“杂货铺”三个大字,亦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薄薄的铁皮招牌随着风势摇来晃去,残败不堪。林大爷就坐在铺子门口,一动不动地像个活体标本。

终究还是下了车,硬着头皮走过去。

这附近能搬的都搬了,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昔日了以为生的杂货铺生意之萧条可想而知。

林大爷眼虽盲了,但耳朵极其灵敏,隔着十几米就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扭过头来,不等我开口已然下了逐客令:“阿叁,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了,我不搬,你们哪怕说出大天来我也不搬!”

早就想到是这种冷遇,不过过招数月,我俩早就知己知彼,也早就锻炼出了城墙一般的脸皮。我皮笑肉不笑地凑过去:“林大爷,我刚来您老就哄我走。”说着,我自顾自地蹲在了林大爷身旁,工作毕竟还是工作,于是还是老一套,“您老再想一想,您看这里的老街坊都搬了,您一个人住这里有什么意思?”

林大爷冷冷哼了一声:“我愿意,你管不着!”

这话简直能噎死我:“大爷,这样吧,您有什么条件您说,您要是觉得一套换四套还是有点少,您开个数,我汇报给我们老总。”

没想到,话刚出口,老头居然怒了,抄起一根棍子二话不说就是三十六路打狗棍法。我躲得晚了,屁股上狠狠挨了一棍,火辣辣地疼,多日来的怨恨一股脑地汹涌而出,也顾不得什么尊老爱幼了,当即对着老头吼了起来:“你这老头,我们好话说了几卡车你就是不给面子是吧!”

说着,怒气更胜,一把夺过林大爷手里的棍子,压在大腿上,应声而断。

想来,林大爷是真的被我的无理气疯了,浑身哆嗦,手指头指着我,语不成句:“你……你你……”

正在这当口,一个黑影突然从我头顶房梁窜了下来,伴随一阵尖利如哭嚎的猫叫声,与我擦身而过,爪子之锋利程度绝不亚于利刃,一爪子下去,我那身A货大牌西装就挂了彩儿,整整齐齐的四道口子。我吓得一个踉跄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过去。

一只猫,一只黑猫,一只断尾、长疤的猫!

是它!我认得出来,那只会磕头、掉眼泪的怪物猫。只是,此时此刻温顺于它已不复存在,它背毛扎起老高,尾巴直竖朝天,但明显比前几****见到它时又短了一截。活像一只小狮子一般,瓷牙咧嘴站在林大爷身前,对我疯狂地吼叫。

傻子也看得出来,它在护着林大爷。

我翻了个身站起来,好男不跟猫斗。主要是我完全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它,看它那架势我若不知难而退,吃了我的可能都有。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一路小跑着向巷子尽头走去。钻进车里时,犹在心跳加速,真没想到一只小小猫儿发起怒来,也能让人如此惧怕。

正一边骂娘一边发动车子,打算落荒而逃,巷子尽头突然传来林大爷的爆喝:“滚!”

探出头去,才看到林大爷正拿着我折断的棍子,循着猫叫声疯了一般追打那只老猫。只是,一个六十岁的瞎眼老头毕竟不是老猫的对手。那只猫儿轻盈一跃,窜上房顶,没了踪影。兀自剩下林大爷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铺子口骂街。

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个活阎王。

这主意真的不算个好主意,以至于我很是担心百年之后,会被小鬼拖到十八层地狱受那炼狱苦痛。只是,替人打工,拿人钱财,就要惟命是从。老板或许也是急了吧,下三路的套数也使了出来,不知道去哪个劳务市场雇来了几个民工大哥。

弄几套黑西装,装起了黑社会。

拍着桌子对我吼:“阿叁,你去!带着这几个人吓唬吓唬那个老东西,我就不信斗不过他!”

本想劝劝老板的,但看那幅吃人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开着车带着几位“老大”来到棚户区,再三叮嘱只是吓唬吓唬,千万别动真格的,这才浩浩荡荡向杂货铺进军。

其实,林大爷也是个可怜之人,早年丧偶,独自一人拉扯着一个女儿。好不容易等到女儿长大成人,金榜题名,要到首都去念名牌大学,谁想,飞来横祸,好端端的一个花季少女,就此了结在车祸之下。自此,老人一病不起,日日夜夜以泪洗面。那双眼睛也硬生生地哭瞎了。

这些自然是我费尽心机讨来的资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吗。但显然,林大爷并不打算给我胜的机会。

终于来到作战地,下了车,就见林大爷依然坐在铺子前面,生意依旧萧条,空无一人,听闻众人雄心壮志之脚步声,很不屑地歪过脑袋来。我心里发虚,从小到大还从未做过这等事。可显然,老板给那几位老大的报酬不低,不等我发话,一个一个已经冲进杂货铺子,又摔又打起来。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好装聋作哑。

林大爷一人哪里敌得过八只手,几下功夫铺子里的过期货物都被杂了个稀巴烂。即使如此,依旧不改强硬作派:“我告诉你们!想让我搬家,除非我死!”

不知这句话,是否真的激怒了某位仁兄,当即有人居然拔出了刀子,一边比划一边叫嚣,工作之卖力程度,想我家老板见了,一定热泪盈眶。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敢看热闹,径直冲进去,刚要伸手拦住那位仁兄,熟悉的猫叫声再一次响起。

紧接而来的,是那位仁兄的痛叫,再看他,脸上不偏不倚被抓了四道口子。

几个大男人不约而同、目不转睛地盯向了墙角,果然,又是那只老猫。

人不能奈何,猫却无所谓了。民工老大们显然没有我惧猫怕猫的优良传统,几个人化悲痛为力量,一窝蜂似的改变了作战目标,齐齐向老猫扑去。那猫儿灵巧程度简直赶上隐形战机,在铺子里上下腾挪,几个来回,各位老大便都挂了彩儿,身上脸上被爪得一道一道,好不狼狈。

林大爷只得在旁边大喊大叫,东撞西撞,没有退路也没有去路。

正在此时,头顶悬挂的几把黑布雨伞突然摇晃起来,细细的绳子在人猫大战之下,弹来荡去。我看得清楚,其中一把眼看就要砸下来,在林大爷脑袋顶上摇摇欲坠,尖利的伞尖若真的戳下来,恐怕我和老板都要吃人命官司了。

我浑身的毛都吓得竖了起来,对着林大爷大喊:“林大爷,小心头顶!快躲开!”

只是,话出去了,人却没有时间挪动,那把伞毫无预警地任空中直直戳下来。我的心脏瞬间挤在嗓子口,心想这后半生恐怕要在监狱度过了。就在这霎那之间,一道黑影突然从柜子顶呼啸而过,准确无误地扑向了林大爷。我哪里还敢看,只扭过头去狠狠闭上眼睛。

好半天,屋内都静得骇人,许久之后,我才怯怯地睁开眼睛。

屋内狼藉,四位老大皆保持静止,林大爷跌坐在地上,双腿叉开,一把雨伞正直直戳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当然,中间还插着那只老猫,狠狠地刺进它的右腿之中,满是鲜血。那猫不知是痛晕过去了,还是昏死过去了,许久未动。

大概是被这老猫的举动惊呆了,无人说话。片刻之后,那猫儿终于动了起来,极其惨烈地嚎叫不止,叫得人心里发毛打颤,紧接着,猫身竟然隐隐约约暗淡下来,逐渐变得透明一般,由尾巴至脑袋,缓缓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逝淡去。最后,空留一把雨伞戳在那里,而那只老猫,则像水蒸汽似的不见了。

连根毛都没留下。

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几位老大总算缓过神儿来,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妈啊!见鬼了!”一众人,不由分说地跑出了杂货铺子。我亦跟在他们身后,踉踉跄跄地飞奔而去。依我说,这哪里是见鬼,简直是成了精了。

钻进车里的一刹,我突然觉得这猫诡得像极了某个人——我家邻居,庄老太太。

敲开庄老太太家大门的时候,距我亲眼目睹隐形猫事件足足有一个星期了。

但进门的一刻,还是被眼前那成群的猫儿搞得紧张不已。老太太则永远是一副高人的模样,不等我说,便很贴心地让猫儿们回房去了。我坐在椅子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老太太倒是颇有耐心,不急不躁地望着我,不时唠点家常。

在茶水没有爆裂我的膀胱之前,我总算开口吐字了,几近小心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猫……”

“猫?”庄老太太笑容可掬,“什么猫?”

“那只……猫。”我咽了口唾沫,“那只黑猫,我见到它了。它……”

庄老太太微微怔了怔,心有灵犀一点通,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许久,才微微敞开紧裹的棉衣。我不解地望过去,很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是那只老猫,那只消失了的老猫!只见它乖乖地躺在庄老太太的怀中,肚子一起一扶,右后腿的伤口赫然醒目,血迹虽干,但伤口未愈。

我差一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盯着那只老猫,就差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庄老太太重新裹紧大衣,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别那么大惊小怪,它折了一命,要好好静养的。”

我脑袋乱极了,正欲问个清清楚楚,门铃很该死地响了起来。庄老太太起身开门,门口站定一位和庄老太太差不多年岁的老太太,只是相比之下,此大妈就不如彼大妈了。这位老太太一身粗布棉衣,衣服褶皱,脸上挂满了生活压迫而来的无情苍老和疲态,满鬓霜白,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简直是老版的小白菜。

老太太站在门口,很是拘束地望了庄老太太和我一眼,这才小心地说:“老姐姐,真是对不住,打搅了。”

庄老太太倒是热情:“来来来!我等你老半天了。”

谁知,进屋后,老太太竟哭了起来:“我家小四又犯病了,这次比上回还要严重。前些天刚进了医院……”

不等老太太话完,庄老太太一把拉住她:“不要说了,赶紧来选猫吧。”说着,拍了拍手,卧室房门悄然打开,大大小小的猫儿竞相跑了出来,围拢在她脚下,摩挲着撒着娇。她又拍了两下手,猫儿们乖巧听话,立刻住了嘴,一片静默,齐齐望向她,“好了,今天有人有求于你们,你们看谁帮帮她?”

不出一会儿,一只黑白花色半大的小母猫,咪咪叫着,一纵身,自动跳进了那老太太怀中。

庄老太太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着小母猫,轻声细语:“好了,既然认了主,以后就要好好待人家。”说完,又将猫要了回去,让老太太稍等,径自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似是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回头对我招了招手,“阿叁,你不是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来……”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以至于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庄老太太进了卧室。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位老年妇女的卧房,不自在自然是有的,只是,更多的还是揣揣不安,不清楚庄老太太究竟要做些什么。四下望去,卧房简单干净,地上满是竹藤编制的篮子,铺垫着层层叠叠、柔柔软软的棉布,想来,是那些猫儿们的温暖窝了。

庄老太太将那只黑猫从怀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进藤篮之中,又对那只小母猫点了点头。

小母猫轻巧地跳到了柜子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小猫竟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上下颚狠狠用力,尾巴尖端的一小截愣是被它自己生生咬断,像个绒球一般跌在地上。猫咬尾之痛恐怕不比人断指之痛轻,尾断之后,小母猫早已痛得浑身颤抖,躺在柜子上,微微呻吟。

庄老太太见状,急忙取了药水纱布,手脚麻利地为小猫包扎了伤口。之后,极其小心地拿起了那一小截断尾。默默捧在怀里,紧闭双眼,不晓得在干什么,只是不出片刻,她额头已有豆大汗珠,如雨般顺着脸颊滑落而下。而我,则再一次傻在了原地。

那一小截断尾正在庄老太太怀中茁壮成长,膨大、渐变、像个充气气球一般越来越大,有耳朵、眼睛、四肢在那毛茸茸的肉球之上渐渐生出,最后,变成了一只猫,一只和小母猫一模一样的猫,如同双生儿,轻轻低吟着躺在庄老太太怀中。

片刻,悄无声息地抬起小脑袋,看我一眼,跳下地来,在我腿上轻轻摩擦。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语不成句:“这……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庄老太太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说废话:“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猫啊。”

那老太太接过猫儿欢天喜地,好像捧了个无价宝似的,对庄老太太感恩再感恩,临走时,嘴里兀自喃喃自语,说她孙子这下有救了。送她出门,庄老太太许是真的累了,疲惫不堪地瘫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许久未语。我本是想走的,只是那群猫儿又蜂拥而来,在我脚下挡了去路,卧倒的卧倒,趴下的趴下。

一个一个像是前沿阵地的将士。

我只好乖乖地坐回椅子里,此时此刻,这些猫儿在我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哺乳动物那么简单了,好像它们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魔力,一股让我这个普通人敬畏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