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来,在我的记忆中,唯一见过的神仙,就是庙里那种泥巴捏就的石头人。
记得大概是我六岁时,我娘第一次带我走进了那门庭宽阔的大殿。那时只是乖顺地听从我娘的话,一丝不苟地跪坐在蒲团之上,看着我娘默默低语,不晓得念叨了些什么,然后就跟着三跪九拜。只偶尔抬头时才打量了一眼坐于莲花座上的那尊佛爷。
他并不好看,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黄泥捏成的金身已然在时间流逝中逐渐开裂,细微如枝杈般的裂纹顺着头颅、身躯悄无声息地蔓延,颜色也掉落得差不多了,很多地方都残败出泥土的本色,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
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崩裂开来,亦或突然摇摇欲坠,从那莲花台上滚落而下。
但我娘的虔诚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即便明知那只是一个黄泥捏就的假人,她亦拜得规规矩矩,脸上满是肃穆。我望着她,六岁的我根本不懂她在想些什么,或者说是不懂这些不厌其烦地来添香油钱的人都在想些什么。佛是什么,神仙是什么,凡人又是什么——那不过是一个泥人罢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有所求的。
这种世俗之事太普遍了,普遍到不分高低贵贱,不分性别年龄。比如,穷人想要变富,女人想要嫁人,婴儿想要多喝一口甘甜奶水等等,无所不在。可偏偏这世上许多事不是你想发生就能发生,不是你想拥有就能拥有的。
于是人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拜佛,因着那佛爷是一个法力无边、无可不为的神仙。
因着人们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所以我并不怪我娘。她也只是众生之中最为普通的一个妇人,且她的愿望并不苛刻。她所求的只不过是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一生一世便已足矣。但我说过有些东西不是想要拥有就能拥有的。
那个时候,我爹得了重病。
至今为止我也不知道爹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只记得风寒之日,爹爹突然下不了床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床上,脸色铁青如同锅底一般,死气沉沉地像具活尸。是我娘拉着平板车,和我合力将爹爹拉到十里之外的医馆,那郎中却冷酷得很,见到爹爹之后,只是摇头苦叹。
于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我和娘又不得不将爹爹拉回了家中,看他继续苟延残喘。
那晚我睡得一点不踏实,辗转反侧间只听到我娘和爹爹轻声呢喃,外加我娘那淅淅沥沥的哭声,在深更半夜抓着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激起一颗又一颗的鸡皮疙瘩。我知我爹是我家的顶廊柱,像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一样,是一家之主。
可爹爹病了,爹爹变成了活死人,我们家的天亦塌了。
那时,我已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不妙预感,总是很无助。
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浑身冰凉,就像晚上不经意在被子里碰到爹爹的胳膊,那胳膊如同大殿之上的石头人,冰冰凉、硬邦邦,虽然我从没有胆量去摸一摸佛爷的脸究竟是不是这种温度,但那时我觉得我爹和那尊闭目养神的佛没什么两样,冷酷而无情。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娘开始带着我频繁地去烧香拜佛,家里所有的积蓄除了为我爹买药之外,几乎都用在了那尊佛爷身上。以至于后来我开始恨那尊佛,正是因着他,我才没有肉吃,没有新衣服穿,连一床保暖的被褥都是奢望。
但更多的不解还是我娘,何必呢?神仙在天上,凡人在地上,即使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仙,又真的法力无边,他们亦不会轻而易举改变什么的。这或许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命吧,有时终须有,无时莫强求。
我爹的命就是如此,在我十六岁时他还是赛手人寰了。但他是走了,却留给我和我娘一个烂摊子。他多年来的久病不愈,已经将这个家拖得穷困不堪,只剩下一袭勉强遮风避雨的茅草屋顶。但偏偏我娘仍旧满是奢望,她不肯看着我爹就这样被丢进后山,变成豺狼虎豹的果腹之物。
我已忘记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了,只是听着我娘嚎啕大哭,像是被人剜去了心一般的嚎叫着,心里除了难耐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
那时我就在想,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们总是骗人,他们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魂飞魄散,与这活人的世界便没了一点瓜葛。但又是为什么,爹爹魂飞魄散之后,我娘仍旧放不下他,仍旧不肯就此罢休。
或许我娘想要的并不为过,她只是想要那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男子离去之后能有一棺容身。
可这对于我们而言,又确确实实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所以那天我娘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时清晰如同雷震,她却淡淡的面不改色,她说:“湍儿,你嫁给季家吧,为了你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逐渐演变的死了一般。我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回头看我娘时,她的头垂得低低的,眼泪含在眼眶之中,那幅模样足以让我所有的不甘愿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她那张粗糙沧桑的妇人脸。
于是,我只轻轻地回了她一句:“好……”
这个“好”字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哪怕时隔多年,我也搞不清楚。
只记得那晚一夜未眠,脑海中兜兜转转、来回盘旋的只有一个名字——季生。
季生!?那个镇子上的季家三少爷。那个有名的疯子。
2
我娘说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是自己无法左右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出生在这个世上。我相信其实有许多人并不习惯在这个是是非非的世上生存,不是厌世,而是十分不适,可生与不生根本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就像我,就像我娘把我生下来,就像我要嫁给季生。
很多时候我想起大婚那天,心里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记得那天的天都是红的,清晨的火烧云像是冲冠怒发的护法神,在天边如火如荼般地铺展了一大片,美且骇人。我在屋里足足坐了一个晚上,蒙着描金秀凤的大盖头,着一身绣了细碎花朵的嫁衣,心却是空白一片的。
但不可否认,我曾幻想过自己大婚时的样子,那是四人抬的轿子,轿子上有细碎的流苏,还有唢呐震天响,喜喜庆庆、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只是真的等到如同梦中一般真实时,我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了。
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季家三少爷疯的厉害。常听人说偶尔去镇子从季家院墙经过时,都会听到季生那撕心裂肺一般的鬼哭狼嚎。还有人说,季生不仅疯,还是个丑八怪,脑袋长疮,瘸腿歪眼,像个地府来的恶鬼。
当然,没人真正见过季生,大家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季家是大户,大户人家都好个面子,季老爷从不让他那个疯疯癫癫的三儿子出门。更不要说让别人看到了。
所以在未嫁到季家时,我已听说了不少关于季生的事,不过都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究竟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季生已娶了不下六位娘子,那些女人不是被逼去的就是像我一样被迫无奈。最后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不是跳井自尽,就是逃得无影无踪。
于是季家镇的的镇子口上,终年贴着一张告示。老旧墙皮上一张淡红色的纸虽凌碎不堪,但上面的字迹总有季家下人浓墨重彩地描了再描。内容简单,无非就是想替他们季家三少爷找一位娘子。或者,说买更确切一些。
我不知我娘究竟把我卖了多少钱,我也从未去打听过。只是那口楠木大棺材送到我家之后,我娘又一次哭了,她抱着我哭得比我爹刚去时还痛。我真不清楚她是因为我爹总算能安安稳稳地下葬喜极而泣,还是真的很痛,痛到那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湿了我的肩头,冰凉一片。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女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三次进季家镇。
颤颤巍巍的喜轿随着一路烦躁不已的唢呐声,轰轰烈烈地进了季家镇的大门。轿子外人声嘈杂,想来看热闹的人应该不少,有些人应该不止一次见到季家三少爷娶新娘子了吧,这样想着,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嫁得荒谬。
在通往季家的整整三条巷子里,我一直都忍不住想要往外看一看。不是看那些闲言碎语的人,而是,看一看那棵树。
那是一棵梧桐,儿时跟我娘来镇子里为爹医病时我曾见过它。
那棵梧桐就长在季家的后院里,是镇上最高的树。初入季家镇就能远远地看到它,四月时节它苍翠笔直地挺立于天地之间,像一根苍劲有力的柱子,偶尔随风舞动,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树叶摩挲的声音。
我喜欢那棵树,没有原因,从第一次远远望着它时就被它迷住了。
那时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什么时候能跑到季家去看一看那棵树,奢侈一点,或许还能摸上一摸。那树皮应该不甚粗糙,光滑的像人脸,还有偶然落入地上的叶子,应该有巴掌大吧,翠绿翠绿地,像姑娘头上带的玉簪子。
只是等到真真正正见到那棵树时,反而平静了许多。
那不过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梧桐,树皮粗拉拉的剌人手,叶子也很稀疏,偶尔掉落地上的都是一些失去水分的残叶,黑漆漆地,拿起来还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和想象简直大相径庭。
那时想,这世上很多东西应该都是如此吧,触不到时总觉得是迢迢不见的美好,见到之后才发现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想象和现实永远是有差别的,不论你做足多少心理准备,打下多少坚固基础,它注定是有差别的。
那棵树于我而言真的有些失望,但季生却吓了我一跳。
那是洞房里偷偷掀开盖头看季生的第一眼,仅仅一个背影,依在旖旎烛光下,大红色的新郎袍子将整间屋子都映衬的格外红润,桌子上摆满了瓜子糖果,他正认认真真地吃瓜子,脚下已剥了一地果皮,鞋子微微动,咯吱咯吱响。
那时只是好奇传说中的疯三公子究竟有多吓人。可盖头掀了许久,季生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他的新娘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才怯怯地喊了一声:“三少爷……”
没人回答我,那人却已在瞬息之间转过头来,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赫然眼前,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眉毛好似染了墨色一般沉且深,那刀削一般的下巴深深勾出一个美人勾,一头乌发规规矩矩别在头顶……原来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们的传言。
3
起初我并不习惯这棵树,即使之前我对它有再多好奇,这样一棵大树长在屋子里,任谁都会觉得别扭。
是的,这棵梧桐长在我和季生的房间里,它立在正中间,根上还围了一圈砖砌的低矮篱笆,篱笆里裸露着黑乎乎的泥土。
季生每天都会认认真真地为这颗梧桐松土、施肥、浇水……每每我还睡眼惺忪时他已蹲在树根边上不厌其烦地捡烂叶子了。他的举动时常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他是一夜未眠,因着我睡时他便捧着烛台蹲坐在树根旁,我醒后他仍旧蹲在那里。可床榻之上分明又有季生身上淡淡的草香味。
只是这又有何关系,季家上上下下都明白的一个道理,我又怎能不明白——我算什么?说好听点是这季府的三少奶奶,说难听点不过是花大价钱买回的一个丫鬟。季府的老爷太太也不指望我为他们添个一男半女,权当是个能走会说的摆设罢了。
但刚刚嫁来时,季老夫人也曾特意把我叫去,雍容华贵的半老徐娘当着我的面哭得一塌糊涂,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话不多,但一字一句我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老太太紧紧握着我的手:“湍儿,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你能安安稳稳跟在季生身边一辈子,我便放心了……”
那时我又想起我娘求我的模样,心里不由分说便乱作一团。真的是应了我之前的那句话——但凡是人都是有所求的。即便是季家这位人人羡慕的老夫人。只是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我不清楚我能答应别人什么,又能不能最终做到那一点。
只手足无措地望着面前之人,浑身上下都难受到了极点。
那时我才懂,其实最最无法承受的不是誓言,而是答应它。你答应了,你就会处处受制,你答应了你就要做到,不然的话,干脆一口拒绝。
可究竟有多少人想过这个问题,那就不得而知了。
坦白地说,在我初入季家时确实也想过离开,嫁给一个疯子,等于就是毁了自己一生一世。像之前那些三少奶奶一样逃得杳无踪迹,再不然干脆一死了之。从未给自己一个留下的借口或者期限,反正我爹已经入土为安,季家也不会为了一口棺材再去抛坟。
但那天,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走的。”
直到许久之后回想那晚,我总是忍不住傻傻地笑——恐怕这就是人的自大之处,明明无法确定是否有那个能力去实现别人的愿望,却还是逞一时之能,先答应为之快意,给那些祈求之人一个不切实际的肯定。
就如同那些烧香拜佛的香客一般。
我相信即使像我娘那样一心向佛之人也不敢去肯定一个结果。在跪拜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时,谁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愿望是否会实现,多半都是抱着若即若离地心态,或者说是求一个无望的寄托。
可就是这种心态作祟,才导致了永无休止的轮回——破灭,希冀,希冀了再破灭,破灭了再希冀……如同生老病死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由此我曾一度认为,那些和尚道士之所以忘我修行,不过也是出于一己私利,为的无非是脱离这没头没脑的等待和迷惘,当神仙多好,成了神仙就能高高在上的俯视凡人,别无所求。
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烦恼。没有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了。
但如若不出什么大意外,我想我会安安稳稳地留在季家一辈子。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即使自己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依旧找不到答案。可能仅仅是因着我从未觉得季生是个疯子,从未仔细分辨疯子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我承认在大婚之夜,季生对我蓦然一笑之后,那个有名的疯三少爷便在我脑海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男子,一个像梧桐一般挺拔的男子。他和那些闲言碎语已完全划清界限,只是有些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