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底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淋了雨雪、喝了酒,回家以后就开始发高烧。那阵子我几乎已经烧迷糊了,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只能看见家里人跑前跑后,急得脚不粘地。在医院没呆多久,我的高烧依旧不退,爸妈便无奈地把我接回了家中。
那个时候,我想,我的小命可能就此葬送在这个冰天雪地里了。
是我奶奶救了我,不对,应该说是她老人家想了个办法救了我。
关于我那无缘无故的高烧是怎么退的,自然是在我清醒后奶奶告诉我的。
据我妈说,当时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在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家里都不熟悉,只是口口声声听我呢喃着“秦楠、秦楠……”,或许因为这样,奶奶断定我是被鬼缠身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爸妈、医院都对我素手无策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听了奶奶的话。
奶奶她老人家当时颇具巾帼英雄的风范,把大手一挥,说:“去!叫老三来!要快!”
老三是谁?那是我姑姑。奶奶最小的女儿。
关于三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她很神秘。这个姑姑并非我奶奶亲生的,她是奶奶捡回来的一个弃婴。上世纪六十年代,百废待兴,又面临着六零年大饥荒,城市里有不少逃难进村的人家,为了糊口,靠着乞讨勉强度日,自然有不少弃婴。
奶奶曾经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那段艰难岁月,据说,当时她把三姑捡回来的时候,爷爷并不打算收养三姑,家里已经有我爸和大伯两个孩子了,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正是能吃的时候。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爷爷那时候的工资早已入不敷出,别说三姑,就是再养只猫啊狗啊地都成问题。
那一次,爷爷和奶奶大吵了一架。
奶奶是个心慈之人,女人特有的慈母天性,让她看到三姑第一眼时,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收养这个女娃娃。她说,这叫缘分。不过,那个年代,吃饱肚子是顶天的大事,缘分再深也没个用处,最后,爷爷还是背着奶奶偷偷摸摸把三姑抱到了附近郊区的荒林子里。
说是荒林子,是因为原本茂密繁盛的林地,早被饿疯了的人抢食光了,树皮树叶都被扒拉吃了,所以,基本上除了光秃秃火柴棍似的树杆子,别的什么都没有,而且,经常出没一些野狗什么的。那种东西饿疯了,可不管是不是人,照吃不误。
奶奶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了杳无踪迹的三姑,她哭喊着要爷爷把闺女还给他。
爷爷心里也不忍啊,可望望饿得干吧瘦的两个儿子,最终狠着心没告诉奶奶三姑丢弃的地方。
那几天,我奶奶像疯了似的,没日没夜地出去寻找三姑,没日没夜地哭。过了三、四天,爷爷实在受不了了,想着那么个小东西,丢到荒林子里,不冻死不饿死,也会被野狗吃掉的吧,他忽然也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恶事,便把丢三姑的地方告诉了奶奶。
那是个大晚上,数九寒天的冷气吹得人骨头都发颤,大雪像疯了似的下,天地一片死寂的白茫茫。爷爷和奶奶摸黑出来寻找三姑,晃着昏黄的手电筒在荒林子里转了好几个圈,等找到三姑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
三姑没死,这是自然的。关键是三姑没死的原因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当来到当初丢弃三姑的那棵老树底下时,爷爷和奶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那棵被扒拉得树皮都没了的老树,居然长满了绿油油的叶子,不仅如此,在它脚下方圆一平方米左右,青草满地,足有半人高,奇怪的是,除了这方寸之地以外,依旧是寸草不生。
三姑躺在那颗老树下,厚实温暖的草甸子盖在她身上,睡得正熟。
那颗老树是颗桃树,几年没结果了,偏偏那个晚上,似乎一夜之间开窍了,硕大的桃子结满了树枝,沉甸甸地压得树都弯了腰,而三姑四周围落满了熟透的桃子,她小手里还抱着一个啃了半个的软桃子。看来这些天她是既没冻着,也没饿着。
爷爷和奶奶说不出的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当时是害怕,还是安慰。遇到这种怪事,爷爷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两个人把三姑裹在怀里,又摘了不少桃子,这才回了家。
打那以后,爷爷再没说过不要三姑的话。
而关于那颗一夜之间茂盛起来的老树,在爷爷去世后,也成了奶奶一个人的秘密。说是秘密,其实也不是,因为她时常无聊的时候,会对爸爸还有大伯说起那件怪事,当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见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信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爸爸和大伯时常为了敷衍奶奶,一笑而过。
我却很相信,因为那时候我仅仅六岁,刚刚懂事,也刚刚从奶奶那些个奇怪诡异的故事中找到乐趣。
据奶奶后来说,把三姑抱回家之后,他们两个人望着满地的桃子依旧如坠梦里,于是,当即又回了一趟荒林子,奇怪的是,等他们再回去之后,那颗老树又成了干巴巴的火柴棍,别说桃子,连个绿叶都没有。于是,打那之后,奶奶总说三姑不是普通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她也说不清楚。
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一定有些高人之处,一定有些古怪之处。
三姑却并不古怪,她和普通孩子一样,和我大伯老爸一样,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年代里,顶着个营养不良的黄毛脑袋,一岁一岁地逐渐长大。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完全没有什么特殊和非凡之处,偶尔还会因为老爸的欺负,回家向爷爷奶奶告上一状。
直到二十多岁参加工作之后,三姑才变得有点不可理喻。
那个时候,像她这么大的姑娘还没嫁出去,简直是个头疼的大问题,奶奶为此不知道和三姑生了多少次气。三姑不是没人追,而是追她的人太多了。她长得漂亮,漂亮得就像一朵花似的,所以,大学时期的校友,工厂里的同事,都想着办法讨她这朵花的欢心。
可三姑眼界太高,竟然一个都看不上。
有一次,奶奶急了,对着老丫头发起了怒:“你个死丫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你打算让老娘陪你一辈子啊!?你丫头别仗着自己长得漂亮点,就把眼珠子栓到天上去,等过两年人老珠黄了,有你苦头吃。”
三姑也不示弱:“我就是长得漂亮,我就眼界高!我这么漂亮的一朵花,找不到合适的牛粪我就不插!”
三姑是孝顺,可是也拧也倔,经常把奶奶气得满屋子揍她。一来二去之下,三姑决定惹不起,咱就躲。
那个时候,我们家已经从老家搬到了市里,三姑的工作也不错,可她竟然背着奶奶偷偷辞了职,一个人蔫不蔫地回了老家,等大家伙找不到她,急得满屋子乱窜的时候,她才从老家寄来一封信,说是再也不回城里了,就在老家过,舒服也舒心。
奶奶是被这个老丫头气得没了办法,索性也就由她去了。
那时国家正提倡搞商业经济,搞个体买卖,自主创业。三姑在老家就包了原先的荒林子,种起了花。不到几年,就富了。也常常寄钱回来给奶奶,常常打电话来让奶奶回家养老。可这一老一少都是倔脾气。
每一次,奶奶接三姑电话的时候,都虎着脸说:“我不回去!回去也会被你这丫头活活气死!”
其实,我知道奶奶是惦记她那老丫头的,她常念叨着我那老三怎样怎样,我那老三怎样怎样的。
大概要不是为了我的病,奶奶可能和三姑就倔到一辈子了。我也不知道奶奶怎么就突然想起三姑来了,也许真的是把我死马当活马医了吧,也许是想到三姑常常寄给她的那些个花茶,喝了之后的确能平喘去痰,也许,是想到了当初那棵替三姑遮风挡雪,还结桃子吃的诡异老树吧。
所以,在奶奶一通电话后,三姑马不停蹄地坐飞机赶了回来。
三姑回来的时候,家里人已经绝望了,我陷入了深度昏迷中,大家也没心情和她叙旧,她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把我爸、我妈、大伯、大娘、表弟表妹们往屋子外一推,把大门一锁,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奶奶还有她三个人。
三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开始往外掏东西。奶奶就坐在一边紧张地看。
不一会儿,屋子里,甚至整个院子里都开始飘香,那是花的香气,格外的馥郁,好像满院子都长满了姹紫嫣红、各式各样的花朵,香得顶鼻子。我家院子里自然没种花,那香气都是三姑带来的干花散发而出的。
三姑在我身边,像医生一样翻了翻我的眼皮,摸了摸我的脉,就叫奶奶拿了一碗,开始吭哧吭哧地在碗里捣花瓣,一边加水一边捣。黄的、紫的、红的、蓝的花瓣不停地被她丢进碗里,很快,那碗里就捣出了一汪黑呼呼的汤。
三姑撬开我的嘴,开始给我灌黑汤。
我记得,我喝了第一口的时候,已经稍微有了些感觉,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喉头那黑汤也丝毫不苦,而是格外的香甜,没蜜甜,却比蜜好喝。等喝到第二口的时候,我就听见奶奶的声音了。
奶奶一蹦老高,惊呼着:“我大孙子醒了!醒了!”
三姑脸上的汗也干了,吁了口长气,笑呵呵地望着我,说:“小林,你可把这一家子都吓坏了。”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有句老话说的好,厄运去了就是福。
因为我的病,我们一家子难得地团员在了一起,那个晚上,奶奶也和三姑也冰释前嫌了,母女俩在我的小屋为我守夜,其实我已经没事了,不过三姑和奶奶不放心,或许俩个人也有些话要说吧,那应该是多年未见的相思之情。
我虽然好了,却浑身无力,趟在床上,听着奶奶和三姑唠嗑。
三姑近几年是过得越来越富了,她在荒林子里盖了几十亩的花房大棚,种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花也卖得不错,她便在花房周围圈了一圈篱笆墙,里面盖了一幢小楼,日子算是有滋有味了,只是奶奶似乎还是对老丫头的婚事担忧。
奶奶说:“老三啊,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不然等你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姑笑了笑,说:“妈,我都多大了,谁还要我?我这一辈子就陪着您了。”
我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说话,我心里有事。是关于秦楠的,那个据说我病傻了依旧会不停呼唤的女孩子。
2
秦楠是我女朋友。
我大学毕业之后,在公司里认识了秦楠。秦楠长得很漂亮,公司里的男同事都喜欢她,不过,她最后选择了我这块愣呼呼的“牛粪”。我和秦楠的关系一直没有告诉家里人,本来我想等几年就把秦楠介绍给家里人认识,可却出了意外。
秦楠是个孤儿,她一个人住在租住的小屋里。
我记得她说过,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她的生日,于是那天我买了蛋糕和玫瑰花去她的小屋找她,但是屋子里却空无一人。那晚,她说过会等我来一起庆祝,可是,她却第一次失约了。我以为她有什么急事出去了,就在屋子里等她,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她依旧没回来。我有点慌了,开始四处寻找秦楠,可足足找了一个星期依旧不见她的踪影。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秦楠。
我很郁闷,这算什么?被无声无息地甩了吗?
那几天,我经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地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在那个雪雨纷飞的夜晚,我灌了半瓶子烧锅子,一边在雪地里歪歪斜斜地画八字,一边大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终于四仰八叉地晕倒在了路上。
被人发现的时候,我已经琳成了落汤鸡。浑身瑟瑟发抖地就像个机器娃娃。
我真是够没出息的!
几天后,我在三姑那神秘黑汤的滋养下,身体彻底康复了。但公司我是不想去了,因为实在无法接受没有秦楠的办公室,索性就说了谎,说我还处于恢复阶段,还要歇上它个十天半个月的。老总怕我英年早逝,满口答应了。
生活又恢复到以前那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日子中。
奶奶倒是异常高兴,她大孙子病好了,她老丫头回来了,每天没事就琢磨着今晚吃什么好料,偶尔和三姑搬个麻札子,两人在院头边晒太阳边聊天。偌大一个院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就剩下我一个无聊人士,又受了情伤不愿意出去,我便努力做起了宅男。
三姑是个聪慧的女人,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每天看我衰神一般蹲墙角里拿树枝子画圈圈,就猜到我一定有心事。
这天,三姑特意把我叫到了她房里,劈头盖脸地就问我:“小林啊,是不是失恋了?”
我一愣,点了点头,事情憋在心里也难受,便一五一十地把和秦楠的事情告诉了三姑。三姑听了点了点头,突然岔开了话题:“小林,跟三姑回老家住一阵子吧,去看看三姑的花房,你这样老憋在家里是要憋出毛病的,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我那地方可漂亮了。”
花房?我一个大小伙子对那种东西实在不感兴趣,花有什么可看的?可这样整日整夜地呆在家里实在是无聊,想了想,索性答应了三姑。
我已经整整有十年没回老家了,记忆中关于那片荒林子还是有些恐惧。那是我八岁那年,老爸带着我偷偷摸摸回了一趟老家,打算看看三姑,她一个姑娘家家地,在老家一个人生活一定很艰难。那次,懵懂的我趁着老爸和三姑聊天的功夫,跑了出去。
我跑到了荒林子了,因为一份稀奇,因为对奶奶嘴中那棵大冬天结满桃子的老树感到无限憧憬。
事实上,荒林子真的很大,那时大概也不适合再称呼为荒林子了,因为是满树满树的绿意盎然,俨然就像一个小型的原始森林。树木在十几年的成长中,都粗了不少高了不少,像一个一个巨人似的,横亘在天地之间。这样的景象让我的心中充满了探险的欲望。
我一个人就在荒林子玩开了,不知不觉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