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
塞北依旧是纷扬不绝的雪,此时的江南,已是杏花寒,雨如烟。
那日将她送回营,在他出帐的那一刻,她阖目凄然一笑“走错了路要记得回头爱错了人要懂得放手”
他楞住了脚步,愕然回头望她,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营帐外的守军多了两倍,将她重重困住。其实她根本就是足不出户,然后一点地消瘦,越发沉默。
直到某个清晨醒来,桌上摆了一个小巧的酒坛。
杏花酿。
闻着记忆里的香气,她怔忡地看着信上那几个熟悉的字迹,泪如雨下。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师父,你也猜到我倦了,痛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跟了他这么多年,若能学上他一分淡定,也不至于如今遍体鳞伤。
原来,师父说得没错,“人世间的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适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尾总是这样的: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执壶自斟,一杯入喉。酒不曾温,凉沁心扉,却化作滚烫的泪。
“妲己,你怎么独自喝酒。”思傲走进帐中,两手提着点心,语气里听着夹着许些担忧。
胡乱摸了一把眼泪,她嫣然一笑“来了?坐下来陪我喝酒吧。”
“妲己,你看,这些点心是以前我军大战承宛的时候,我擅自跑到前锋,解难回来时不敢见我家那老头子,躲在你这里讨你要的点饼呢。”
妲己看了眼前被思傲摆出的点饼,心里万般思绪。
思傲见她还是不说话,便执壶自斟杏花酒,“妲己,昨日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是不是。真的要走?”
“在战事结束前,我不会走,战事只要一结束,我会走,一定会走。”她看着他,眼里是不可忽视的坚决,还有流过的平静如水。
他被她的这份坚决所撼动,木讷地看着她喃喃“妲己---”
卫军始终自上次一败后,始终按兵不动,而南军运了又运粮草却渐渐吃紧。
三月月初八,南昭八万大军进军卫国边防。
望着不远处卫军早已布下的森严阵营,云傲回头:“跟紧我。”
妲己没有作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开视线,脸上矜冷的表情又深了几分。
他面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
卫军虽不用十将幡旗图禽,五色五行,但确是以太白阵置铺。
他们剩下的军已经寥寥五万多,居然还出阵。
南军由死门引入,进伤门转惊门,由惊门入景门,景门绕杜门,再至开、休、最后抵生门。
这一路峰回路转,险象环生,存亡悬于一线,虽是破阵之途,却也是一条血路。
战场的吵杂,却让她心里看清了,她静静盯着眼前的雄伟的身形。
原来,他心里真的只有他的亡妻,还有金戈铁马,仅此而已。
她飘然一笑,讽刺自己算什么。
突然,那个身影急骤向她扑来,一转身抱住她从马上落下。
随后便看见一滩血渲染了脚下的位置,是卫军的将士。
他怒红了双眼,边杀便向她怒吼“你不要命了!这里是战场!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云傲握剑的掌心蓦地泛潮。
征战多年的感觉告诉他,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杀气,而他们正陷入重重包围。
可是只要一找到突破,卫国的五万将士就只值两层包围,打败他们,轻而易举!
“生门!”最后那一刻,有人抑制不住大喊
转眼间,血腥的厮杀已经展开,这边,决意拚死一战,那边,是新仇旧恨杀红了眼,剑起,刀落,温热的血液扑上每一张霜雪凝冻的容颜,震天的呼喊回荡成凄绝的哀歌。
“南军听令,原路返回!”清亮的声音猛然响起,云傲惊诧地回头,看向身旁的妲己。
她疯了吗?现在已经陷入重围,还要再返死门?
她看着他,双眸格外的清亮。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静止的背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无数个画面。
初逢临别时她回头那一眼。
中毒昏迷时她拽着他说别走。
被他拒绝时明明哭了却不愿让他看见。
为他的吻而红透了的那一张俏脸。
几乎被风雪吞没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气得摔掉镇纸的她。
嫣然一笑一夜离开的她。
趴在他胸口说梦想只有他的她。
。。
他信她。
纵使这世上再没有人值得他相信,他也要信她。
转过身,他厉声将她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军令如山倒。
妲己看着重新踏入死门的将士,心里微微一宽。
其实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临别师父的前一天师父教她的迷阵。清楚地记得,师父告诉她:有时候被阵困住的不是人,而是自己的心。”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一句话,原来有双关之意。
师父终究是破誓了。
八月十六,卫国与南诏下议和平,诏谕每年像南诏进贡八十匹上号丝绸,两吨的大粮,两百头牛羊等等,终究还是南诏胜了。
夜晚,营里欢歌纵马。
白日里战场上残酷的喧嚣被飘渺的水气掩盖,此刻的欢歌像是高昂的在宣告着胜利。
中军营内。
李淳烟献媚地讨好“恭喜万俟候又赢得了胜仗,果然是侯爷,绝不一般呐!”
云傲也礼貌地扬起手中的酒杯回敬,却不语。
李淳烟看了看在坐的各位,眼光便锁定了对桌上的妲己,却诡笑地对云傲说“那择日回城了,就选个黄道吉日让侯爷与小女李媚的婚事办了吧?”云傲紧泯唇,想着如何回答,李淳烟却又像茅头指向妲己“不知道郡主----曾听说郡主是侯爷未过门的妻子,这事还得问问你的意见呢。”
妲己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往李淳烟的脸上一扬,酒水全部洒在了他的脸上,李淳烟被她这么一泼,愣了。她见他一愣,便拿起桌上的酒壶也泼了个全湿。
在坐的杨钦,林森等人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帐中雅雀无声。
只听她清脆的声音高昂地响起“李淳烟,你的狗女要嫁谁与我无关!她要嫁给万俟侯爷是你们的事情!就算是要嫁给京街上卖包子的小贩也与我无关!”话音刚落,手中的茶壶便磕着木桌上,碎了个满席。
李淳烟可怒了,站起来指着她,满脸通红“你!”
云傲厉声叱喝,看了眼妲己,便对李淳烟的死士兵说“你们先将李大人送回营帐更身衣服吧。”
李淳烟狠狠地瞪着妲己“哼!”
妲己却不以为然,一脸灿烂地对他笑着,眼里是全然无掩饰的蔑视。
随即她将目光转向云傲,眼里又多了一分凌厉,嘴角却杨起了好看的弧度。
“可否请侯爷借步喝酒。”
云傲有些愣住,不明的看着她,自此那日的事情后,她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这次邀请他喝酒。
“好。”
杨钦。林森等众人见此,林森便笑着说“不然我等人先退出去。。”
妲己却扬手制止了“不用了,你们喝,我和侯爷去寝帐中。”
还是他住的帐营,自她上次搬离,明明她的东西就几件,可是少了这些东西看起来却格外凄凉。
云傲坐在案桌前,妲己从侧桌上提了壶陈酒,便对坐在他面前。
妲己自斟了一杯,也向云傲的杯子里斟了杯酒水,“你知道吗,还没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敢肚子饮酒,就是一想到还未遇见你,我就开始思念。”
云傲看着她不语,眼里的迷惑一点点转向温柔。
“那一年,与承宛大战,我不顾一切来到了万俟城找你,其实,我从未惧怕奔赴,不过是怕你不在尽头。”
他的眼前,像是出现了雪花纷飞的大戈上,那个红色的小身影。
妲己说得很轻,很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故事。
是要做到多么坚强,要攒够多少绝望,才能换来这样的云淡风轻。
“我的山川,空气,水和浮屠,都会为你而活;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十年所忍受的所以不解和孤独,只要是为了你,我都不怕;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遇见你,兴高采烈地迎接每一场空欢喜,是我最年少的事;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跟你在一起时,你在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是你;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后来,大多数人,边来边走,像穿堂风,连过客都不如,至少过客,还留过茶钱;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终于,他安静地听她讲,后来她扬起手中的酒杯碰了他的杯饮得一滴不剩,“谢谢你让我的心沸腾过,即使你真正地从未向我走来过,所以,爱你是我的劫难。”
握着酒杯的手不可预制地抖了一下,他猛地回眸“你在说什么?”
妲己付之一笑“不是说了,爱你,是我的劫难。”
他一把激动拽住她的手臂“我说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她挪了挪手臂,却没能从他的手掌中挣脱“没什么意思,我希望你不要再找什么理由,这一次,潇洒地放我走。”
“不可能!”
她用力地甩开了他的双手,自嘲地笑着“侯爷,从曾经到现在,其实说白了就是我碰巧撞上了你的难过,还误以为你会喜欢我。”
“小己——”他脸色一沉,露出了心疼“你不要这样。”
这样的她,对他而言太陌生。
“云傲,我没那么喜欢你了,只是看到你的背影时,脚尖还是会微微转个弯,可是我现在,却也能压下想去追你的冲动,我想我该有个更好的生活了。”
他气氛地撂掉了案桌,起身紧紧抱住她。“小己,拜托你给我时间,战事已经结束了,你再等等,再等等我会给你个解释!”
她没有推开抱她的这个男人,是累了,不可否认,她贪婪他的气息,她贪婪他的怀抱,她贪婪他的温暖。
就这样吧,抱一下吧,一下下就好。
云傲,我会离开你的。
还记得你伏在枕头上说,黑夜里我也看得见你。
最终我们记住的不是热烈而是存在于彼此之间温柔的细枝末节。
师父说,喜欢一双鞋,就要千山万水把它穿旧,爱一个人,就要不言不语陪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