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阁的路上,凉宫一路都心情沉重。
过了许久,凉宫的视线自远处收回,看着她,眼里是难得的沉重。“这阵子你在宫里凡事谨慎些,这儿周围虽是我的地方,但也不安全。”
妲己点点头,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上奏吗?”
凉宫摇头,嘲弄地一笑:“明天换个厨子就是了,上奏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把那太监送到父皇面前,他就能治大哥的罪了?”
妲己不平扬手揭了下竹子道:“那咱们就任人宰割?”
凉宫忽然转头盯住她,眼里掺上几许柔意,看得妲己心里一窒。
“丫头,你刚才说‘咱们’。”他低笑,嗓音温和好听,本来布满阴霾的脸上,已是满面笑容。
妲己的耳根忽而红了起来,她扭头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再这么不正经,我可就走了。”
凉宫拉过她的身子,无奈地看着她:“就你敢这么跟我耍性子。”
妲己觉得心里有些苦涩,这浩荡皇城里,与身为正血统长子背后又有庞大郁氏一族支撑的凉乾相比,他着实是势单力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叹气,俯瞰眼前的宫殿楼阁:“静伏合渊之底,动欲就天之上——这真的是你一心所求?”
“江山祭亡母……”幽幽的叹息自身边传来,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墨玉般的眸子望着她:“而你,才是我想要的。”
怔忡间,妲己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骤然放大,清新温暖的男性气息充斥呼吸,在滚烫的吻触上她唇瓣的瞬间,她猛然推开了他,在他有些震惊和苦涩的目光里,转身狼狈奔离。
匆忙闪进阁里关上阁门,一颗心却忐忑着。
凉宫望着关上的阁门后竖立僵硬的背影,无奈地苦笑,转身走了。
接下来几天,倒也算平安无事,妲己就在暖悦阁和凉宫的瑞阳宫两处走动,看书练剑,凉宫最近似乎有些繁忙,几次来探望也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走,因为那晚的事,妲己见了他总有些尴尬,如此反而稍稍松了口气,但看见他眉目间的那隐隐的萧瑟,心里又十分难受。
午后刚和北葵对弈一局,她就说有事匆匆离开,妲己觉得她最近总是神情恍惚,但也问不出什么,所以就随她去了,一个人回到房间睡了会。
醒来时一室日落后的淡青天光,香炉青烟缭绕里,一个修长的身影随意地倚靠窗前。
“什么时候来的?”妲己仍觉得有些倦,所以趴在床沿,懒懒地问,隔着丝幕,之前不自在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凉宫似乎是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怎么觉得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总是在等你醒来。”
“你可以把我叫醒。”妲己拥被坐起身,看向他的方向。调皮笑道“给你一个等美人醒来的机会还不倍感荣幸?”
凉宫的声音笑得很清澈,却装作恭敬地说“是,小的倍感荣幸。”
他隔着轻轻飘摇的丝幕静静注视她,然后转头指着窗外已然升起的一轮圆月:“陪我赏月可好?”
和衣而眠的结果就是钻出被窝后忍不住打寒颤,连绵的凉意一直渗进肌肤里。他忽然横抱起她,将她牢牢地藏在自己的貂皮大氅里,护得密不透风,顿时,周身一片温暖。
她有些害臊,便挣扎起来。
他低头,下巴抵住她的发,轻声央求:“别动,好不好?”
她听着他低柔的声音,心一酸,所有的动作停顿下来,任他抱着,一步步向前,眼前,是他坚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忍不住叹气——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而是怕有一天,沉溺于他给的温暖,再也离不开他。
一旦失去---想到万俟云傲,心里便是疼了一阵。
冷意的侵蚀和着揪心,她不忍地往凉宫的貂皮大氅里缩缩。
感到怀中的人儿不温地动着,凉宫心里更是笑溢。
稳健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对着她耳边低唤:“丫头,我们到了。”
双脚落地,她的身子刚站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银白的冰湖上,有无数个明月闪耀。
厚实的冰面上,硬是被小心地凿出许多圆坑,露出深幽的水面,这一个个水潭里,都是天上圆月的倒影。
一轮轮耀眼的金月,镶在银湖上,夜色缭绕中,美得不似人间。
而这满目明月,书就两个字。
——妲己。
她看着这大大的两个字,眼窝忽然酸热,眼前的一切,金灿灿,白茫茫,迷蒙成一片。
“今天什么日子,你弄这么大的阵仗。”打趣的口气,声音却微微颤抖。
“我生辰,这份给我自己的礼物,你看如何?”他的笑,暖似春风。
“好,”她也微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湖心亭的圆桌上,早已摆上一壶酒。
妲己掂起一个杯子,笑道:“又弄了一套新的?”
“我是看你最喜摔这个。”
她娇嗔地瞪他一眼:“我哪是这么穷奢极侈的人!”
为彼此斟上一杯,她轻酌一口:“冰月出镜水,酒香绕楼台。”
他举杯,一干而尽:“邀得美人醉,执壶待曙光。”
“生辰快乐,凉宫。”她忽然低头轻语,他在听见她唤自己名字时愕然抬头,却见她眼里,柔柔的泪光。
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她却再也没有挣扎,只是浅浅一笑,微红的脸颊烫着了他的呼吸。
那一瞬间,惊喜,心酸,震撼……无数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几乎坐立不住。
匆匆人生,宛如夏花,妲己看着眼前那张俊逸的脸庞,忽然想起仿佛很久以前,曾经遇见的那一个人。
然后他吻她,那一刻,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那吻就像蜻蜓点水般,短暂。
他温柔的声音又轻轻起“丫头,我愿意等你忘了他,让我住入你的心里。”
凉宫伸手轻轻抚上眼前的娇颜,明明隔得这么近,为什么总是觉得眉目模糊?这个女子,对他而言,一直若这水中明月,牢牢地攫去他的心神,却又如此飘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失不见。
掌心一片****。
“丫头。”他忍不住轻唤,想靠近。
映入眼瞳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娇颜。
“你——”
他惊怒,意识却逐渐涣散。
张开眼,头顶是浅紫色的床幔。
妲己坐起身,觉得有些昏沉,她扶住额,叫来宫女。
昨晚和凉宫喝了几杯,便颇感醉意,后来的事情竟然一点也记不来。
“我是怎么回来的?”她问。
“是葵姐姐送您回来的。”
原来是北葵。
妲己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正怔忡间却听见外面有人声嘈杂,紧接着有道人影跌撞着闯进来,扑到她床前跪下。
妲己一看,原来是北葵的贴身侍女采渃。
“怎么了?”她慌忙穿衣下床。
“妲姑娘你快去瑞阳宫救救葵姐姐吧,殿下正大发脾气呢。”
“为什么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妲己蹙眉。听采渃语气里满是焦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采渃眼泪汪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宫女太监都吓得浑身发抖,我是偷偷溜出来找你的……”
妲己匆匆自己穿好衣服,便向瑞阳宫跑去。
刚到寝宫外,妲己便听到里面的怒斥声。
“好!你很好——知道算计起我来了!”冷笑声里难以掩盖的怒气让妲己的眉头更是紧了几分:“你居然对我下药!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爬上我的床吗?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种女人!”
怒吼声中,一个白玉花瓶突然自帘中飞出,砸在妲己眼前的门框上,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身边的采渃惊呼一声,凉宫回头,看见帘外脸色有些苍白的妲己,顿时僵在那里,神情愈加难看。
他的眼里,有惊有怒,更有不容错辨的愧意。
妲己隔着珠帘静静地看他,看得他几乎以为她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抬手撩开帘子,缓缓地走了进去。
北葵跪在床侧的地上,发髻凌乱,身上只狼狈地披了件外衫,胸前的兜儿隐约可见,妲己的心,忽然掉进了深深的谷底。
凉宫方才的话,和眼前所见,都在昭告一个事实。
北葵抬头看她,眼里也有歉疚,可更多的却是倔强,最后,她嘴边竟绽放出一个决绝的笑容。
妲己一怔,随即走过去,蹲下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衫。
“瑞阳宫留不住你,你走吧。”凉宫的声音又狠厉了几分。
“不!”北葵摆开妲己的手惊喊,声音绝望。
“小时候允了那句,可是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你却还要嫁我,我本还可以与你做个有名无实的夫妻。但我不想把一个心机深沉,时时想着算计我的女人留在身边。”
“别这样,”妲己站起身来开口,喉咙干涩:“这么多年,她为你做了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只是喜欢你。
没出口的话,梗在心头如针刺般的痛。
“凉宫,算我求你。”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异常坚决,别开眼避开他的视线,她走到北葵身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身上,缓缓地在她领口系上结,扶起她:“先回去休息吧。”
北葵看着她,倔强地咬唇,逼回眼中的泪花,站起身慢慢地往门外走去。
“站住。”
凉宫神情阴沉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永远都不要妄想我会爱上你。”
妲己闻言愕然看向他,却瞥见北葵的身形顿时颤了一下。
这话,太伤人。
无言的沉默笼罩剩下的两人。
“我也该走了。”过了许久,妲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窒息般的寂静,转身离开。
“丫头。”凉宫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紧窒。
她不语,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将他的手推开。
他脸色一白——仅隔了一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她下药,我根本就不清醒!”他有些急了。
“你难道一点意识也没有吗?”不该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地滑出嘴边。
“你怀疑我?”他的眼里,染上痛楚。
“该死的!”他的情绪骤然失控,“那个该死的女人!”
“她有什么错?”妲己幽幽地看着他,“凉宫,你知不知道,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来没看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你更不是一个会对女人如此刻薄的男人,究竟为什么,你今天这样失态?”
他咬牙,太阳穴上青筋跳动:“你不要做这种滑稽的猜测。”
妲己见此,也不好再激怒他,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对她的心意“凉宫,我累了,先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