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叶凝欢心底像是突然绽开了大朵的花,那些折磨着她的寒冷或者疼痛瞬间都成了花瓣,纷纷扬扬地在她心里落满,铺成一席锦绣。鼻子一阵阵泛酸,耳朵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嗡嗡乱响。
她张了张口,无声地吐了两个字:霜凌!
他穿了一身园丁的衣服,青蓝色圆领的短褂,同色的宽腿裤子,一把乌丝都盘在帽子里。他似又清瘦了,尖削的脸有如刀裁,狭长的眼似是阴郁又似哀伤,薄唇抿得紧紧的显得有些苍凉。
那一瞬间,心似要跳出来。
他慢慢伸出手去,抺了一把她鼻下残余的血渍,一言不发地拽了她便绕过亭子打从侧面向山上去。她浑身一抖,指间本来挟着的花儿飘飘而去,滑落有如指尖沙。
她有些欢快地问他,甚至忘记了慌乱、害怕或者警惕:“你怎么混进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
她突然异想天开:“是永成王告诉你的,对不对?”
霜凌回眼瞪她。他有点鹰钩鼻,加上鼻子又尖,瞪人的时候特别酷,难怪祝姑娘把他追得跟狗似的窜。
虽然眼睛很阴毒地瞪着她,他的声音却是温软:“到山腰亭上去。”
叶凝欢内行地告诉他:“那里有轮值。”山腰也有一个观景的亭子,但比这里可大多了,有人管理打扫。
他不理,拉着她穿过密密的桃林向着山腰的方向走。各处主要园景都有轮值,名目五花八门级别也各有不同。不过最近炎夏,如果没有住人的地方,王爷也没兴致游园的话,那么偷懒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
霜凌轻车熟路一般自后门绕到亭阁的后院。这里没人住,充了杂物房,即便有排班当值的,也并不是十分尽忠职守。
叶凝欢在这里待了一个来月,都不如霜凌熟悉这里。霜凌带着她七拐八绕地避开耳目,就找到一间偏僻的小房间。
霜凌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门弄开来。里头横七竖八堆了不少东西,还有好几张半新不旧的屏风,挤着几张榻。四角还搭着幔子,影影绰绰带出一阵森冷。
霜凌拉着她到角落,这才看着她说:“我跟着这批管花木的匠人进来的,在西拐廊已经待了六七天了。前儿就瞧见你了……不过丽水阁人太多,我不好进去。”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就算人在眼前,不到最好的机会不出手。
心跳仍是狂乱的,但欢欣更胜过畏惧。他们认识十年了,十年来,霜凌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拉着他的袖子,一言不发地仰脸看着他,眼睛闪亮,那种璀璨伴随着灭顶的绝望,让人看得心痛。她活在这里,将不得善终;她逃出去,也没什么善终。所以在这一刻看到他眼底熟悉的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拼命记牢他的样子。
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为她牵挂,肯冒着危险来见她一面!
霜凌总像一抺孤独的影子,像蛰伏的黑豹,优雅而充满力量。那三十六路影月斩,就是霜凌一招一式耍给她看的,他们也是因此才熟稔起来。
当时他的姿态,叶凝欢至今仍记得清楚。
皎皎如冷月流银,修如竹而凌如风,动似狡兔展若飞鹰,让她觉得,当真没人还能像霜凌这么帅气的了!再配上他那张酷脸,简直英挺逼人到让人尖叫。
那年,她七岁,他十四。
教她舞蹈的罗姬,曾是名坊第一舞者,后来转投入雅乐居任教习。自百态之中模仿而求变,便是罗姬教给凝欢的。她这套理论被永成王赏识,便点了名府中侍卫舞弄刀剑以做研习。
当时她站在小楼上,而他在院落中。少年清瘦如竹的身影,挥舞着弯刀,斩碎了一地的月光。之后他微微仰了头,远远的,有一刹那四目相对。他那时的神情,有那么点孤傲的味道。
离开永诚王府之前,霜凌被遣出去执行任务,算来两人已经一年没有见面了。而这一年,他依旧如故,她却已经翻天覆地。
展开袖子,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虽然之前鼻血横流翻罗襦,不过叶凝欢觉得还是该把她的新形象展示一下。罗姬不但是叶凝欢的舞蹈老师,更是叶凝欢的偶像,她是个全才,舞中还有种动魂的味道。感觉自己现在已略有所成,许久不见,所以不免有些志得意满,便仰着脸瞧他,想换一句赞美。
霜凌的眉头越蹙越紧。
叶凝欢有点沮丧,威胁他:“现在我过了好日子了,你再这样鄙视我,我就去告发你偷偷进……”
“装吧!”他拉过她的手,一捋袖子。现在她的肤色不好看,已经过了数日,上一次侍寝的痕迹仍未散尽。
她挣扎着脱出手去,想抿嘴一笑,脸却红了:“别看……”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总在这一带晃荡,打算做什么?你心里明白,逃跑等于找死。就算机会再好,也并不属于你。”
霜凌果然是了解她的!
叶凝欢笑着点点头,却坦然说:“我宁愿死在外头。”
他不语,她低了头抚着手臂继续说:“我也知道,这么逛吧,得到的信息也就到头了。但我也没别的辙了不是?这儿的奴才,比我都强多了,谁愿意巴结我呢,更不可能透半点风给我了。呃,别说这个了,你这次也挺顺利的吧?你的辅烟没让你害死吧嘿嘿。”
见霜凌的表情有些阴沉,叶凝欢收敛了嬉皮笑脸:“说正经的啊,你这样混在这里太危险,还是早点出去吧。”
霜凌看着她说:“你的病根本就没治好,再这么作践下去,什么也别指望了……”
叶凝欢别开了脸,不大想提这件事:“本来也没什么指望……”
话没说完肩膀一紧,让他扳着坐下。地上没铺垫的东西,冷且硬,叶凝欢只觉得一股气自腰眼处顶入,顿时又痛又冻的感觉飞蹿起来,仿佛身体被扎得千疮百孔,热寒交替令她百筋俱哀,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内窒外焚的感觉层层逼压。
她能听到牙关在咯咯作响,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霜凌……你能来看我,我特高兴。以前你说得对,我没信,现在我信了,却也没办法照你的话做。还有,我得向你认错,当年,你被人误认为得了杨梅大疮……其实那是我干的,我往你的茶里放了沸疡散……”
靠着的身体抖了抖,那人却意外没有言声。
叶凝欢继续说:“祝姑娘那么喜欢你,你不喜欢她,所以我就为她出气……谁叫你不肯送我小桃红,祝姑娘给了两盒,你知道我很喜欢小桃红……还有两年前,你的十全大补酒也是我偷喝的,我喝了以后还兑了一把巴豆粉……因为祝姑娘送我一支凤头簪……我承认我很贪财……本来想一辈子都不告诉你的,但是你冒险来看我……现在我也遭到报应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听不到回应。
她想,虽然很失望但也可以理解,搁她也没法原谅。
叶凝欢脑子里嗡嗡乱响,连眼睛都没办法定在某一处,只觉天旋地转。但她还是执著着喋喋不休:“我跟你不一样,当时在雅乐居那么的……只是现如今被送了人,好不好坏不坏的也就几天的事,又算个什么呢?水闸我看了,有个小口,一般人进不去,但我……已经跟孙管事说了,排个水台舞,就可以名正言顺到山下那亭那里练……我只有这个机会了……”
其实她都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不说话,怕哭出来。生怕是一场梦,以致连她的意识都不敢迷离太久。
一只手把她拽了起来。眼前还是一团模糊,但他的声音让叶凝欢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梦,真好。
“感觉好些了吗?”霜凌的手托着她的肘。叶凝欢慢慢吸了两口气,身体还是如针入骨,但比方才好多了。
眼前总晃着星星点点,渐渐就好一些。
室内的光开始变暗了,知道天色已经不早,叶凝欢故作轻松地笑笑,霜凌撑起她来:“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他说着,掏出一个小荷包来给她:“一天吃一颗,这是我这次出任务寻来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叶凝欢看了看荷包,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这筋柔骨韧,不用说常人,就算练一辈子舞的也不如她。天分有之,但人为也有之。好或者坏,她并不在乎,但有人牵挂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她接过来,说:“真的别在这儿久留了。”
室内有些阴暗,他的面庞却像蒙了层纱般温柔起来,眉头皱了又展开:“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不用担心。”默了一会儿又补充,“没人待你好,至少要自己待自己好。”
霜凌拉过她的手,眼睛在渐暗的暮光之下格外和煦起来。
他说:“在我原谅你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她很无辜地说:“原谅我什么?我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说:“你真够无耻的。”
她撇了嘴,做怪相说:“希望你和祝姑娘百年好合。”
他冲她下了毒手,掐她的脸。
叶凝欢也不甘示弱,在他的脚面上跺了两脚。霜凌皱了眉头,嘴角却牵出笑意。这让叶凝欢觉得很温暖。
霜凌说:“你想水遁?真想走的话,我帮你。”
叶凝欢笑,摇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这样就足够了。”
她是想走,但不想连累霜凌。人生在世得个朋友不易,爱惜着尚且不及,哪里还能连累?
霜凌看她在暮光之下笑颜如花,轻抚她的头发不再说话。
今天叶凝欢觉得特别快乐,虽然回去晚了,弄得丽水阁几个人都出来找,还被孙管事说了一顿。
她说:“姑娘好歹仔细些,娇皮嫩肉的,若不留神磕了碰了都是事情。王爷如今体恤您,您也得自家关照不是?以后出门往哪里去交待一声,要不就带着人一道,省得让人没头没脑地瞎找!”
叶凝欢应得很欢乐,觉得孙管事的声音真是抑扬顿挫,话也说得好,跟唱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