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欢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丽水阁东院,身上仍是那绿花的锦被。床铺松软,镂花的床帐半掩,隐隐可瞧见折屏的一角以及地上铺就的宝蓝色毯,空气里还飘了股淡淡的檀香味儿。
不是乱葬岗之类的地方,这让叶凝欢觉得很庆幸。屋里还给她收拾得这般整洁,还点了香……看来楚灏那二世祖还没过瘾,准备等她好了接着折磨。真没人性,她再怎么软也有骨头有筋,他真当她是面团啊!
嗓子干得难受,浑身也是疼得要命,特别是从腰部传来的疼痛,当初的尖锐已经变成了钝疼,还是难忍得很。
她想说话,喉间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李云从屏后头绕了过来,手里还拎着茶壶,凑到床边问:“醒了,喝水吗?”
“云姐姐……”叶凝欢一见,忙挣扎着要撑起来。
李云顺手把东西放在床头小几上,摁着她的手臂说:“别动,你把腰闪了,大筋都快拧断了,别伤上加伤……”
叶凝欢喉间“呃”了一声,乖乖躺平了。还是没忍住啊,耳提面命地告诫自己要忍,最后还是……李云倒了茶,微微托着她的头,喂了她两口水,这才放下杯小声说:“你睡了一天了,幸是没伤了骨头,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李云眼中带出一抺淡淡的无奈:“我知道,你的姐妹寻了好去处……但你也不能这么着自暴自弃不是?我虚长你两岁,承你一句‘姐姐’,妹妹你也听我一句,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太要强了伤的只是自己。”
叶凝欢静静地看着她,见她眼角那颗落泪痣此时鲜明如泪滴,让她晶莹的面容带了几分哀婉之色。
李云替她掖了掖被角:“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柳絮似的飘到哪儿算哪儿。家里穷,过不下去拿咱们卖几两银子,偏生了几分颜色,因着这个,也算见识了些锦绣,却再跟那德行沾不得边。充其量,不过是那高门达户养出来玩乐的罢了。自己再不知仔细些,便再没人替你惜得小命!你不是个没计较的人,那既是如此,便听姐姐一句劝。寻死觅活的没意思,趁着这会子尚能瞧得上眼,好生服侍,亏不得你。只消识得趣懂得服侍,日后也能得些个好处。西院有个姓郑的,想是你这些天逛着也能扫听到,你们来之前王爷开了恩,放了身。给房子给地,到时也买几个小丫头,还不跟个主子一样地过日子?凭相貌才情,大家都不差,怎么人家就能混到这份儿上让王爷体恤?以卵击石,那是傻子才干的事。俗话说得好,打铁趁热,你是个明白人,好好想想吧。”
叶凝欢不是不明白,她也是想再忍些时日的,只是他耍起疯来架不住啊!他之前那是宠幸吗?
不是说她非得扛着那张面皮,死较那什么贞烈。命都保不住了,她也没非得拿着那个劲儿。她身份低微,奴才嘛……但她当时真的蒙了,就觉得死都比这样强!
李云这么说也是好意,叶凝欢喉间含糊应了几声说:“还是要谢谢姐姐照应着。”
“饿不饿?有粥。”李云笑了笑,抚抚她的头发说,“咱们一个院儿里住着,就是有缘分,互相照应着也是应该的。”
叶凝欢摇摇头说:“不饿呢,姐姐用些吧。”
李云抿嘴笑着摇头:“那我先放在这里,一会儿饿了再吃。”看着床上的叶凝欢,她暗叹了口气。
其实这番话,是孙管事让她说的。
前天白日里寥花台出了什么事,她是一点不清楚。只是叶凝欢后来人事不省地给送回来了,冯公公没跟过来,打发了一个丫头过来送方子和药品,连带传话,只说叶凝欢把腰给闪着了,估摸着要歇个几日,吩咐这边的孙管事照着方子把药该外用的外用,该内服的内服,务必把人给服侍妥了。
孙管事一听这个哪敢怠慢了,忙盯着人服侍。一脱了衣服,见叶凝欢整个后腰都是乌紫的,再瞧着那腿上全是手指印子,瞅这架势像是逆了王爷的意了,但逆了意还给送回来让治,估计是王爷还真瞧上了。
孙管事在这园里也服侍了好几年了,来来往往这里的见过不少,心下就觉得,若是这位姑娘再没个眼力见的,搞不好坑了这一大群。因此跑来跟李云商量着,好歹她们是一样的,说起话来比较容易听进去。
李云岂不明白孙管事的担忧,要是看不上扔出去了倒省心,偏是这般鼻青脸肿的回来养着才麻烦。闹不清王爷的兴致能延续多久,但只消还有一天,这人就不能不淘气。
这几个究竟什么货色她管不着,连累了她就不好了。便应了孙管事的提议,趁机说上一番肺腑之言。
李云这边亲自打水给叶凝欢擦了擦,见她也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估计真是疼得难受,便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让她睡着。稍晚一些的时候,又帮她的后腰换了换药,弄得叶凝欢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其实一醒过来,叶凝欢自己也冷静了。看来还是心理准备不够,就算他喜欢扒人皮、挖人心肝,真轮上她她不也得受着?
总归现在让她养着,就又可以拖些时日。之前问绿云关于水闸口还有园林的一些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逃出去。更何况如今她知道了,鲁平公主远嫁在即,一定要熬到那个时候才行。在那之前,统统都要忍!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悠闲日子,当叶凝欢的身体渐好的时候,楚灏又打发人来叫她了。
叶凝欢心里的小弦拨得那叫一个乱,不过想想也活该,当时踹腿拧腰来了劲儿了,估计他想忘也难。
她过去的时候,楚灏正在东边梢间里看书,她慢慢踱过去行礼。
他挥手让人下去,瞥了她一眼,开口道:“起来吧。”
叶凝欢起身的时候,眼角睨到他竟带了笑意,心里叹息,贵人嘛,不把奴才当人已经习惯了。她把自己的腰晃断了,好笑吧?
楚灏瞧着她,没了脸上的大红包和那脂粉碍眼,还真挺漂亮的。如此近距离看,面皮发透,红晕自内而外地散开,直将皮肤染如珠光。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回只当是新鲜,饶了你了。”
“是。”叶凝欢老老实实地应,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灏问她:“招式打哪儿学的?雅乐居还教这个?”
叶凝欢微吁了一口气,轻声说:“回王爷的话,有师傅教点柔功。”
他拿了茶饮了一口,垂着眼道:“哪个师傅教出这种柔功来?”
声音不疾不徐,叶凝欢却霎时明白了。
他是个练家子,瞧出了舞步里的端倪。怪不得之前在她身上乱摸,是怕她有功夫?还是说,怕永成王弄细作来?
她低了头,轻声说:“回王爷,奴婢不敢妄言擅舞,但也粗通皮毛,一应舞步也算熟稔,不过有时奴婢闲来所见之姿态,亦能将其化为舞步。”
楚灏微微一顿,略掀了眼皮看着她:“这么说,之前那支舞,是你自创新步?”
叶凝欢道:“之前那支就是战舞。战舞、阵舞、鼓舞,皆从阵前杀伐演化而来,自古有之。奴婢不过是穿化鸟兽之形,另仿人形百步,从而略加变改。”
霜凌的三十六路影月刀,完全是江湖套路。而楚灏自幼长于宫闱,就算学功夫,必然是找正宗名门,以大内正统而授,江湖路子他不见得熟。况且所有功法,皆自百态而演,每个人使出来都略有不同。
叶凝欢不过是把霜凌的刀法,融会于舞蹈之中。舞、武有相通之处,本来就是动筋骨的东西。她没有内力,但又不能说是有人在教她招式。
她没那当细作的资格,也不想卷进皇族倾轧之中,不然的话,她是真的跑都别想跑了。楚灏静等她的下文,她便继续说下去:“奴婢稍通技艺,记性也还算可以,有时不免觉得舞步单一,因此稍添些新鲜。”
“哦?那不仅是精于技,可以说能推陈出新了。”楚灏说话间,眼睨向窗外,“你看这套拳法,可演化为何等舞步?”
叶凝欢听了一怔,随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院里不知何时多了四个男子,花式零乱地在打拳对招。
试她?
如果真是善于创技者,所见必能仿中求变,就算记不住所有,一二之间也惟妙。
不然的话,就是有人教她招式,一点点糅进舞蹈之中。就算她不是细作,也暴露了一点,永成王跟江湖路子不清不楚!到那时,她就是活证,等王爷厌腻放她,根本就是做梦了!
楚灏扫一眼她的表情,那四个人打的根本不是拳法,完全是没套路的,她就算心里有套路也学不像。
但有几个反复出现的动作,却因打得很快,姿态不敏感的人是很难分辨的。如果她真是一个善于融各种姿态于舞步之中的人,就可以找出来并且加以演化。
她看得很认真,表情专注之后五官就变得特别的鲜明。加上今天有些阴,像是憋着一场雨,令屋里的一切都有点暗沉,如此就显得她格外浓丽起来。
楚灏突然手一伸,窗子顿时合上。他带出似笑非笑来:“跳吧。”
完全不给任何准备的时间。叶凝欢深吁一口气,看不出什么招不招的,但因为都是练家子,男人练武的姿态和女人不一样,有股子昂扬爽朗的刚劲儿。她记住几个动作,加上小飞步柔化一下,估计能兼合这种雄性之美。
她退了几步,抖了抖袖子刚要跳。
楚灏又不紧不慢地说:“把衣服脱了跳。”
“……”
叶凝欢看他薄唇轻启,话说得轻描淡写,仍在姿态优雅地喝茶,真想冲过去抄起炕桌砸破他的头!但之前的教训还记忆犹新,况且他现在摆明了就是怀疑她是细作,再看不出来就太傻了,较劲儿的话就没上回那么便宜了。
怪不得一进来他就说什么当新鲜饶了她……但是……这实在为难人,她纵脸皮再厚也有点架不住。犹豫着捻着衣角,偷偷瞟了他一眼,瞧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心想着要不说点软话什么的。
她这一犹豫,楚灏就烦了,两条交叠的长腿搭在榻边上,瞥着她:“别等我踹你。”
叶凝欢当然没蠢到真等挨一顿臭揍再妥协,一咬牙,当即开始解衣服。手有点抖,脸也憋得紫涨紫涨的,连带眼圈都有点红。她没掉眼泪,之前病了一场,什么泪也都哭干了,再没什么可哭的了。
她留了亵衣裤,实在剥不下去手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腰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身子里的冷痛也在飞窜。她蹲下身把绕衣的长纱解下来,也不等楚灏说话,一拉步直接就开跳。反正他又没说脱光!
叶凝欢长纱一抖,软软三丈长的绕衣纱搭子,瞬间就跟水涟似的层层在她手中舞了起来,每一寸都展开,软软如轻雾,却舒展不粘连。她腰身一拧,绕着香炉走了四五个飞步,接着探臂扬腿,后背下压,有如面前有人挥拳打来一般,险险拧腰避闪。
跟方才某一个动作,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由她施展来,就整个变了味儿了。
那是曼妙的、纤柔的、灵巧的,就算穿着素白不显身的小衣,却仍将那妩媚多姿尽展。
侧肩拧头,推掌回顶,完全是自己假想出来一个敌人在对她穷追不舍。小小的房间,叶凝欢旋舞翻飞,完全无须借助繁冗的舞衣来造那翩然之势。身体滑如游鱼,纱带在她身周飞旋迤逦,连带她的辫梢,都跳脱如蝶,整个人,无比的明艳起来!
她时而绕至屏后,时而又闪至眼前,桌椅摆件,无不成为她的辅助。她还不时哼着小曲,仿佛要令自己完全投浸在舞蹈之中。
楚灏看呆了眼,完全不计较方才她钻他话里的漏洞。看着她的脸颊泛起薄汗微微莹光,不觉间,身体给了他信号。
直至她旋至身边,他伸臂一揽,叶凝欢那略泛热的身躯,便直接转进他怀里了。
楚灏牵了嘴角,还是那般干脆,轻车熟路地就把手探进了她的小衣,脸向着她贴了过去,却是吻向她的脖子。确切地说,他是在咬!
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叶凝欢强行压住自胸口溢出的血气翻涌,却逼得一股泪快冲出眼眶。
她不是为自己哭,已经卑微至此,命尚不在自己手中,贞操这东西已经不值得她去掉眼泪。
她不过是想到了那张面庞,总是温脉含笑,带出霁月风光。
是那个人给了她贤妻良母的希望,却又将这希望一点点击得粉碎。诚如李云所说,她们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却不是名门闺秀。“德行”两个字,她们已经没有资格讲。
叶凝欢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两条腿都快不会走道了。楚灏属狗的,逮哪儿咬哪儿,真是变态!叶凝欢在心里把他骂了个一万八千遍!
不过孙管事倒是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次过去显然王爷很满意。他打发了绿云、绿绮过来服侍叶凝欢洗漱,又照着往日的规矩吩咐去给叶凝欢熬药。这里的人,没资格生养王爷的子嗣,都得盯着把药吃了。
叶凝欢慢慢清洗着身上的不适,撩了把水揉在脸上,堵住那想哭的冲动。正懒懒泡着,便听得绿绮在外头说:“叶姑娘,我把药送进去?”
叶凝欢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抄了大巾子把露于水面的身子一围,开口说:“姐姐进来吧。”
药喝得很痛快,绿绮对此表示很满意,立在边上说:“今天晚上厨房会加菜的,有没有特别想吃的,告诉他们,都可以做的。”
我想把楚灏剁了下酒成吗?叶凝欢腹诽,但脸上还是一团欢喜:“做什么都可以的,一会儿麻烦叫云姐姐来,之前……我也该请请……”
晚上李云应邀而来,李云见她总算识了趣,应该不会再瞎折腾连累了人,心里也略安了。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些闲话,李云便告辞回房了。
这次叶凝欢得了赏赐,一整套金饰,两匹鲛绡,一匹南锦绫。这套金饰有一根主簪、四根定簪、一对耳坠子外加两只镯子,成色都好,还挺沉。
要是他摞倒一回就给一回这么丰盛的,估计他有金山也不够。李云虽然衣着上看着很富贵,但头上的好钗也就那几支。
绿云拿赏赐过来的时候跟她说了,这园里有裁衣的,可以把料子给他们裁,图样用现成的也行,想加点新鲜的跟他们说了也行。反正王爷赏的,最好等王爷再叫她的时候穿戴着,让王爷瞧了也高兴。
以前没得东西的时候,不知道这里连裁缝都备着,生活点滴一应俱全。可见并非像李云说的暂住这里,分明就是以园当府了。
正经的东临王府在东临六郡,京城的这个是行府,在静海斜街上,依着皇城根的绝佳好地段。但这静园在武昌门外,他以园为府,要么就是真的沉迷酒色,是个只知享乐的,要么就是避人耳目。
叶凝欢此时自然什么都应,当即就让把料子拿去裁舞衣。
王爷不就是瞧上她这点吗?
日子一晃眼就到了六月,进入炎夏时节,这静园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依山傍水的,景多房子又造得敞亮,还真没有那种暑热难挨的感觉。
之后,楚灏没再来找她。这段日子,叶凝欢渐渐搜集到了更多的信息。除了一个乐思斋是不能接近的之外,别的所在各承担什么样的职务、人员班次怎样、岗哨几何,她都一点点观察了出来。
这里的水源连通着京城的渠河通惠渠,一直通城外汇至东山。主要的出水口有好几个,溪口通出园外渠道。
园子南北双门,北门常闭,南门有侍卫轮值,出入的都需要有符牌,混出去根本没戏,而且园外围肯定还有人守围。京城乃天子脚下,本就戒备重重,而这静园又是皇室宗亲所据的园林,绝不可能松懈半分。
叶凝欢虽也遇上过几个住在别的院子的美人儿,不过只是点头之交,叶凝欢也不好过去跟人家攀关系套消息。
看来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水遁了,借溪水到水闸口。
她自幼练舞,练气那是首要的基本,不然跳得呼哧带喘的哪里美观了?所以她能闭气,凫水技术也很好。
叶凝欢开始为以后出逃做准备。她自己没什么钱,王爷赏的首饰也不好出手,出去了只能寻地方化金。
自五岁起,她便不曾在外面生活过,有时想想也害怕得很。但是比起在这里任人作践,却好上太多。琼楼玉阙内的肮脏,这些年还见得少吗?只消一想这些,那点子恐惧也就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