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京城往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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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陈成在“娘娘沟”完成终身大事(4)

在院门外,她们碰见了赶着一辆木轱辘车的陈成。

陈成神色严峻、紧张,他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后来什么也没有说,赶着车慢慢地走了。

申金梅的心里突然一紧。她看见,在木轱辘车的车厢板后面,放着一把打磨得雪亮的短柄钢镐。

陈成今天的活是往地里送粪。他应该拿粪耙子,而不是钢镐。

这天上午,南奎元分派给知青们的活是在牲口棚前捣粪,带工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现在,开工已经很久了,郭杆子和他手下的一伙壮劳力却一个也没有来。粪堆前,只有几个知青杵着铁锹呆愣愣地站着。

村街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家家院门外都站着人。三五成群地不知在议论什么。有人用手向知青这边指指戳戳,目光鬼祟躲闪。

冷风打着旋,把粪末、草屑和沙土卷起来,没头没脸地往人身上扬。宣红红把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今天特别冷,身上不停地抖动。

陈成装满一车粪,赶着车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他回过头,看了看钟伟光,又看了看宣红红和申金梅,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赶着车走了,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在快拐过村街时,他又一次把车停了下来。他不再迟疑,向回跑了几步,大声对同伴们喊了一句:“你们别干了,快回去吧!天冷!”

没有人对他的这句话太在意,也没有人往回走。其实,这时他们即使听了陈成的话,走回宿舍去,也已经晚了。

从村南通向沟口的路上,一大群持刀弄杖的人气势汹汹地向牲口棚前的知青们扑了过来。领头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在他的身后,是全村的青壮年。

宣红红看见这些人时,她下意识地向陈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陈成的车正在爬村西的那道陡坡。

第一次,她觉得,陈成此时要在这里就好了。

昨天夜里村里出了一件大事。赤脚医生兰女跑了,而且跑得诡秘、从容、彻底,夜深人静、里应外合,她带着娘和弟弟一起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兰女要叛逃的迹象实际上早就暴露了,为此,娘娘沟上下齐心、全民设防,死死地封堵了她一年。就在她已开始回心转意,并且答应要远嫁“祖家”的时候,一家人却神鬼不知地跑了。她们留给娘娘沟的,只有两眼连门窗都没有的空窑。而所有的家当以及门窗竟是在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拉走的。

那天赶车给兰女拉家当的人,就是陈成。没有人想到要问问他,都以为兰女有志气,还不起男方的彩礼用家当和门窗抵哩!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兰女家的东西拉出了沟。

娘娘沟又一次当了傻蛋。这一次,是被自己养大的姑娘和城里来的知青合着伙地耍了。

南奎元得到消息时天已大亮了。他在空窑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就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郭杆子两眼血红,振臂一呼,立即就聚合了一群嗷嗷怪叫的青壮,群狼般呼啸着追出沟去了。

那天陈成早早地就站在了村街上,他似乎极欲要看到些什么。现在,他望着痛不欲生的村首和愤怒得四肢乱颤的追击者们,几分得意、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后来,他把他们称作“一群公鼠”,因饥饿和背叛而失去了理智。

在以后,陈成曾极力渲染兰女出逃的“历史进步意义”。

他说:“娘娘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而兰女是第一个起意偷嫁并最终成功的女孩。她义无反顾地造了一次反,以青春美色换取生命,由山野逃向了城市。”他说:“我们应该礼赞文明。”

“一个十八岁的花朵一般的女孩,为了果腹而扑向一个五十一岁的不安分男人的怀抱,这是一种文明?”

“不,他只有四十九岁。”陈成分辩说,“背弃饥饿和原始道德,难道不是文明吗?”

“兰女的出逃,是你一手促成的吗?”笔者在二十年后曾这样追问过陈成,并且明确告诉他我鄙视这种拉皮条行为。

陈成非常愉快地笑了:“拉皮条的是人类第一批信息工作者。真正起作用的是自然力。没有男欢女爱的需求,皮条客能硬捺着男女完成行奸做爱的过程然后再索取费用吗?”

“你的动机是什么?”

“观赏以及收取合理报酬,动机纯正得无可指责。”

“观赏?观赏蹂躏、摧残、诱惑、畸形婚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仇恨、堕落和疯狂?”

当然,这些行为和情绪都极具观赏价值,因为它们清晰地记录了文明的演进过程。陈成说:小孩子与人厮打,被打得鼻青眼肿,任何一位合格的父亲都会对儿子的伤情产生观赏愉悦并兴高采烈地教他几招;而混账父亲则会发怒而充当儿子的保护者,冲上第一线与人搏命。这是真正的人格堕落和人种退化。

陈成问笔者:“有两笼相邻的鼠群,一只笼子里因为食物充足,老鼠个个膘肥体壮、踌躇满志;另一笼鼠则因饥饿而濒临死亡。这时,打开两只鼠笼的门,允许它们互相交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大概,饿鼠们会冲出笼门,冒死去争夺食物,然后被咬死?”

陈成得意地笑了,说:“老鼠们不会那么庸俗,它们的表现几乎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肥鼠那边由两只最雄壮的公鼠把守住笼门,放过前来寻食的母鼠而咬死对方的公鼠。饿鼠这边也由公鼠严守笼门,对那些难抵诱惑,起意卖身投靠的母鼠毫不留情地处以极刑。宁玉碎,不瓦全,状极惨烈。顷刻间,种群就毁灭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问陈成。

“我也不知道,”陈成阴郁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的高尚德操竟是一种趋兽性!而反过来,失贞失节如果能够延续种群改善生命,是否就是一种完美的人性呢?”

我无语。那时候,我们年轻、幼稚、惑于道德教化,每个人都有一些“公鼠意识”。

说这番话时,陈成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凄楚。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宣红红。

南奎元的错误在不该让兰女去都督堡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本来应该派知青去,可公社来了通知,说是一天管两顿饱饭吃。南奎元就摸着饿得走路打战的兰女的头,叹了一口气,说:“去吧,去了就饿不死了。”

他自己打开了笼门。

讲课的医师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长了一口黄牙。

人丑,心却极热,特别是对这个聪慧而又美丽的山里女孩。晚上,他把兰女叫到自己住的窑屋。浑身上下摸捏了一遍,他愣住了,这姑娘十七岁了,竟连一次月经都没来过。

他给了她两斤粮票和两元钱,说:“拿去,买几个糖饼吃吧,吃饱了饭,你的乳房才会长出来。有了乳房,你就可以到城里去了。那里的男人会给你钱。”

兰女完全听懂了医师的话。她捏着钱和粮票苦苦思索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买了十个糖饼,连夜跑回了娘娘沟。

她本来不想再回都督堡了,钱和粮票一赖了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娘躺在炕上,饿得连凉水都灌不进去了。弟弟弄了条腌黄萝卜在嘴里嚼,嚼成糊糊一指头一指头地往娘的嘴里填。

弥留中的娘一连吞进去五个糖饼,忽忽悠悠地又活了过来。她对兰女说,娘不死,娘冤着哩!一辈子相好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男人给娘买过糖饼哩!

兰女连夜又跑回了都督堡,郑重地对医师点了点头。

在那天夜里,兰女第一次来了月经,新鲜、热烈、汹涌,弄脏了医师的被褥,也把他吓得目瞪口呆。

兰女从容地收拾干净了自己,临走时,又向医师要了两元钱。

兰女见过血。

9

就在兰女逃走之前的一个晚上,知青们正要开饭时,陈成把兰女领进了灶间。他给姑娘盛了一碗饭,然后,当着所有的人,他大声地问钟伟光:“你说心里话,这姑娘是不是长得挺漂亮?”

大家都停止了吃饭,惊愕地望着陈成和兰女。

钟伟光懵懂地点点头。

“那好,今天由我做主,兰女以后就算是跟了你了!”

陈成强横地说:“你可以打她,也可以杀她,但不许扔掉她,而且要想办法给她饱饭吃。”

“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不要……”钟伟光的脸涨得又紫又黑,脖子上的青筋拧成一个粗大的结块。他显得有些惶乱,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必须要!”陈成的神色突然变得凶狠、暴戾,“而且,她也只能跟着你!第一,她必须找个人家,求一口饭吃;第二,钟伟光,她救过你一条命;第三,你应该找一个正经女人,别整天在一个老卖炕的女人身上胡混,给北京人现眼!”

“陈成,你欺人太甚!”申金梅愤怒地尖叫一声,扑过去揪扯陈成,被他用胳膊一抡,远远地搡到一边去了。

陈成的目光仍凶狠地死盯着钟伟光的脸。“对那个老女人,你可以当妈供着,但不许上她的身!”他说。

钟伟光的嘴唇抖动了很久,才低低地吐出几个字:“陈成,我操你妈!”

陈成点了点头,随即,他的拳头重重地击在了钟伟光的面门上。

以后,关于兰女的事,他在知青中再也没有提起过。

似乎是在演戏,或者说,是某种预谋的一个必备程序。

进入娘娘沟的第一天夜里,陈成就认识了兰女。当时,他揪着兰女的头发把她拉进了男知青住的窑屋里。

他先去找了大队支书南奎元。南奎元拒绝套车把受伤的知青送到都督堡去。“四十里山路哩,沟沟坎坎,牲口有个闪失算谁的?全村人都指靠这几头畜生吃饭哩!”他懒得正眼看这个新来的知青,乜斜着眼睛望着天。天已经黑了。

“如果人死了,算谁的?”陈成怒冲冲地低吼道。

“谁死了算谁的。这沟里年年都死十几口子人,怎么死的都有,谁还给他们抵命吗?”

“如果死了一个北京知青,你这个当支书的,就得偿命!”

“操!”

陈成不再说话,愤愤地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站在南奎元身后的民兵连长郭杆子和其他几条汉子也把叶形尖刀握在了手里。

谁也没敢动手。最后,南奎元又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这一次是骂郭杆子,然后就带着陈成去找赤脚医生兰女子。

兰女家的窑里没点灯。陈成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时,只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身子,竟一下子没分辨出她是男是女。

他想揍她。因为现在只能指望她去救人命了,她却只是一个未及长成的孩子。

走出家门很远,她才想起没带药箱子,又急惶惶地回去取。陈成当着南奎元的面,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伤势最重的是钟伟光。他的两腿根叉处肿胀成一个巨大的黑紫色血团,像一只小足球似的悬吊在那里。表皮被撑鼓得又亮又薄,近乎透明,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绽裂开。一旦血泡破裂,内里的东西泄淌出来,作为一个男人,钟伟光这一生就完了。

兰女完全无用。她甚至不敢看,身子哆嗦成一团,使劲向后缩,两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陈成。她怕他再打她。

“你他妈的总是看着我干什么!”陈成怒骂了一句,抓小鸡子似的把她揪住,捺着她的脑袋往钟伟光的伤处凑。当她的脸几乎都要碰触到那个血团时,她哭了。

“赶快给他治伤!”陈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她开始操作。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眼睛也躲躲闪闪不知往哪儿看,一小瓶酒精全浇在了钟伟光的伤口上。他惊天动地地惨嚎了一声,身子腾地从炕上横蹦了起来,随后又重重地砸回炕面。接着又蹦了起来,又是尖声惨叫。

几个人扑了上去,一阵拼命地扭扯撕掳,总算制服了他。但是,血泡已经开始破裂了。表皮上绽开几条缝隙,黄的、红的液体开始渗漏出来。

陈成叹了一口气,决定由自己动手。他拔出匕首,用酒精棉把刀刃擦了擦,对钟伟光说:“伟光,是死是活,全看你的命了。”说着,他一刀戳了下去,刀尖快速地钻进血泡的表皮,浓稠的浆液顺着刀身流淌下来。

他缓缓地拔出刀。但是,液体似乎被内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再向外流。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又准备下第二刀。

这时,他的手臂突然被兰女死死地抱住了。他一怔,兰女拼命把他推挤开。然后,他就看见兰女俯伏下身子,把脸贴近钟伟光裆部的血泡,开始用嘴向外吸吮积血……

天快亮的时候,钟伟光阴囊内的积血和体内的尿液都排流了出来,他安静地睡着了。兰女又接连给他注射了好几管针剂,消炎、止痛、强心、破伤疫苗,药箱里的存货几乎全都用上了。打最后一针时,陈成拿起药瓶看了看,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是狂犬疫苗。

送兰女走时,陈成拿出几个罐头送给她。兰女没有接,只是用眼睛盯着灶间的那一筐土豆。陈成把罐头埋进土豆里,背着筐,一直把兰女送回了家。

钟伟光伤好了以后,曾为了兰女和郭杆子打了一架,那天村里的劳力都在沟北的阳坡上挖土垫地修大寨田,因为公社通知说县里要来人检查,还要照相,地头上就插了几面红旗,出工的人也都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

一直到快收工了,县里的人也没有来。大家都东倒西歪地躺在松软的新土上,等着日头再挪正一点就收工。

就在这时出了事。

那天兰女背着药箱也来了。她穿了一件申金梅送给她的紫红色半旧上衣,头上没扎额巾,小辫梳得整整齐齐的,人显得干净而又秀气。当时,她正跟申金梅、宣红红坐在一起。

郭杆子歪斜着躺在不远处,偶一抬头,他突然看见了兰女,似乎吃了一惊,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兰女面前,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兰女慌慌张张地想躲,但是来不及了。郭杆子死死地揪扯住了她的衣襟。

“让哥摸摸,看长毛了没有。”他说着就动了手。申金梅站起来试图保护兰女,被郭杆子一膀子扛到一边去了。

周围的人大声地哄笑、鼓动。另有几个年轻的男人也凑了过来。

兰女低下头咬了郭杆子的手一口,然后撒腿就跑,但是她没有跑出几步就被郭杆子追上了。

郭杆子抓着兰女的肩膀,用力一抡,把她横着扔了出去。他跨上两步,骑坐在她的身上,一只手粗野地伸进了她的裤裆。

钟伟光是在这时冲过去的。刚开始他想把郭杆子从兰女身上拽起来,但撕扯了几下都没能拽动他,急了眼,抬腿就给了他的腰上一脚,郭杆子痛叫了一声,翻身就站起来扑向钟伟光。两个人立时就在新垫的松土上拼力厮打起来。

后来,当申金梅跑回村去把陈成叫来时,钟伟光已被几条壮汉死死地按在了地上,郭杆子的鼻子出了血。他大骂着,用脚猛踩钟伟光的脖子,逼他大张开嘴,把大把的沙土填进他的鼻子和嘴里。

陈成立刻就扑了过去,一脚踢在郭杆子的脸上。接着,他用一个幅度极大的背挎摔动作,把郭杆子抡起来又平砸在地上。随后,他又追逐着其他几个人,用脚把他们一一踢翻,每个人的下巴上又补上了几脚。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应该有人出面劝止了。但是没有人出面。南奎元蹲在地间的高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知道,郭杆子还没有输。

郭杆子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他满头满脸的土和血,那双淡黄色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他怒骂了一句,从腰带上拔了叶形尖刀,然后,完全没有任何迟疑,疾风般地把刀子向陈成的小腹捅去。

陈成侧身闪过了第一刀,但是他没有避开第二刀。第一刀刺空后,第二刀就顺势横向扫割他的喉咙。陈成向后急跳,刀尖还是划中了他的下颌,大颗的血珠立即扑扑地甩落在前襟上。

郭杆子又刺出了第三刀。刀子已经见了血,他似乎有些气泄了,出刀不够果断凶狠,回刀也欠疾猛。而这个错误几乎使他送了自己的性命。

陈成从容地避让过这一刀,并且有力地抓住了郭杆子的手腕。接着,他猛地一矮身,右腿向前跨了一大步,一下子把郭杆子仰面挑在了自己的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