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落水的汉子已经爬上了堤坡,像只落水狗似的浑身精湿,大声地打着喷嚏;中年汉子却几次都没有抓住堤脚的石块,湍急的江水一次次把他从岸边卷回去。水不是很深,但是冰凉刺骨,眼看着他就快不行了。
“边亚军,下去拉他一把吧!”阮平津对边亚军说。边亚军没有回答。她回头一看,他已经独自走出很远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团大团的乌云沿江飘飞而来,不一会儿,头顶上飘舞起鹅毛般的雪花。堤坡下,中年汉子终于从水中爬了上来,死狗似的瘫在堤脚,一动也不动。
在往回走的路上,阮平津对边亚军说:“亚军,你的性格太刚硬、少怜悯,我很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从来没有人怜悯过我,所以我也就没有学会怜悯别人。”
12
他们是二月中旬回到北京的。二月二十日深夜,边亚军在被通缉了两个月之后,终于在展览路广场被拘捕了。
那天他们没有找到安全的投宿处,一整天,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是在街头闲荡。边亚军情绪消沉、忧郁,很少开口说话。阮平津却不停地东拉西扯,想要开导他。
傍晚时,边亚军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紧紧地拉住阮平津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在莫斯科餐厅吃晚饭时,他把身上最后的二百元钱都交给了阮平津。
“这是干什么?”阮平津很诧异。
“留着吧,也许,会用得着。”他没有多说什么,伤感地低下头。当他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晶莹的水光。
那一顿饭,他们吃了很长时间,他喝了很多酒。
晚饭以后,他们又找了几处地方投宿,都碰了壁。夜十一时,他们转回到展览路广场,找了一张排椅坐了下来。阮平津太疲倦了,刚一坐下,就闭上了眼睛。
“平津,别睡。”边亚军摇醒她,“睡着了,有危险。”
“有什么危险呀?”阮平津喃喃地说。
“我会偷偷地吻你。”
“吻吧……”阮平津闭着眼笑了。她用双臂抱住边亚军,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很快就睡熟了。
边亚军紧紧搂着阮平津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她的睡相很美,安详、平和,像个未成年的女孩。
边亚军后来说,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每一颗都晶闪闪的,象征着纯洁与光明。他说,它们是阮平津的眼泪。
他还说,他早已察觉到有人正在向他们坐着的这张排椅围拢过来。但是他不想动,不想惊动阮平津。她太疲倦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以后,她还能这样平和地入睡吗?
警察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还是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搂抱着阮平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她在睡梦中流出了眼泪。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去她面颊上的眼泪。他发现,女孩子的眼泪也是咸的。
13
边亚军被拘捕以后,陈成匆匆从雁北高原插队落户的小山村赶回了北京。但是,他和小妹一起找遍了整个北京城,始终没有找到阮平津的踪影。
阮晋生也在找阮平津。三个月后,阮晋生被分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临行前,他曾去过陈成家,把一包衣物交给了陈成的小妹,对小妹说:“如果找到你平津姐,就交给她;找不到,这些衣物你就用吧,都是女孩子用得着的。”
小妹问他:“你不给平津姐留句话吗?”
阮晋生说:“告诉她,我走了,家也就没有了。”
小妹大哭一场。
那天晚上,陈成和阮晋生在陈家的厨房喝了一夜酒,抽了一夜烟,聊了一夜政治。两个汉子惊讶地发现,在对社会、政治和“文化大革命”深怀不满这一点上,他们之间竟是惊人的一致。
那一夜,他们谁也没有提到阮平津。
第二天清晨,陈成送阮晋生去火车站。分手时,阮晋生对陈成说:“陈成,如果你见到阮平津,让她到黑龙江去找我。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陈成严肃地点点头。
但是,他再也没见到过她。
14
在那段时间里,阮平津一直留在北京城里。陈成和阮晋生都没有能找到她,而被拘押在狱中的边亚军却两次见到过她。
被捕以后,边亚军先是被监押在西城区一所大楼的地下室里。这是一处临时监所,没有食堂,每顿饭都是由犯人轮流去附近的一家饭铺抬来窝头和菜汤。
那天下午,戴着重镣的边亚军在干警的监护下去抬饭,短短的一段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群众围观。边亚军抬着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晃地从围观人群排成的夹道中走过去。有人唾骂,有人吐口水,更多的人是无言地叹息。
忽然,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边亚军一抬头,发现了阮平津。她手里举着几张油饼,不顾一切地向他扑过来。他腿一软,扑通一声扔下木桶,跪在了地上。半桶菜汤泼在了他的身上。
干警狠狠地给了他一脚,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人们发现,这个著名的流氓头领竟哭了,满脸都是眼泪。
他又抬起了木桶。在快要走进地下室的门口时,他回了一下头,又看见了阮平津。
她被几位大娘大嫂拉扯着,站在一处高坡上。她的手里,仍高举着那几张油饼。阮平津的面色苍白、憔悴,一阵寒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一头短发。
三月五日,边亚军被押送到新街口中学接受群众的批斗。
两名彪形壮汉在他身后用力撅起他的胳膊,迫使他弯腰低头,向台下几千名义愤填膺的群众认罪。一块写着“反革命流氓集团首犯”的沉重铁牌用粗铅丝拧在他的脖颈上,垂吊在胸前。铅丝勒进他的皮肉,使他连喘气都很困难。
在那一刻,他盼望着死神早一天到来。我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为什么还要等待呢?我在等什么?等待人们的怜悯吗?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怜悯,现在,我仍然不需要它。
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忍受着剧痛,努力抬起头来,他脖颈下垂吊的铁牌正对准批斗台的台面。然后,他悄悄抬起右腿,猛地向后一蹬,正踹在一名壮汉的膝盖上。壮汉哼了一声,跌倒了。
随后,边亚军的身子向下一扑,用喉咙砸向铁牌锐利的边沿。这以后,他感到格外轻松、愉悦,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荡向无际的长空。忽然,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呼喊。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在呼唤他。
阮平津,他痛苦地想。
边亚军没有死成。三月十日,他被押送到南城的一所中学,继续受批斗。
这一次,人们对他实行了有限的宽大措施,允许他跪在批斗台上。铁牌也被换成了硬纸板。
在人们轮换着念大批判稿的时候,在人们激昂地高呼革命口号的时候,他的耳边似乎总是传来一阵低低的泣声。
他恐惧地抬起头来,一下子看见了阮平津的眼睛。
那双纯洁、执拗、忧伤的眼睛。
“平津,你好吗?你不要再哭了,再哭,我就去死!”
“亚军,我不哭,你也不能死!”
“平津,快离开这里,去找陈成,或者,阮晋生。”
“不。我要走自己的路。”
“平津,你将使我的灵魂不得安宁,使我不能平静地接受惩罚,使我,没有勇气走向死亡和再生。平津,我请求你,走开吧!”
边亚军挪动双膝,正对着台下的阮平津,重重地把头磕在批斗台的水泥台面上。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了。
台下,阮平津走了。
15
一九六九年四月,反革命流氓集团首犯边亚军被判处无期徒刑。据说,他自己曾在多次提审时,要求政府判处自己死刑,立即执行。他说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已无颜面再活于人世了。
也许,他的这种态度使人们产生了怜悯之心,终于给了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五月,边亚军被解送到劳改农场以后,他收到了一个装满衣物和食品的包裹,还有一张二百元人民币的汇款单。汇款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是伪造的,但是边亚军清楚地知道,这是阮平津。
此后,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16
一九七一年夏秋之交,陈成打听到了阮平津的消息。有人说,她在山西晋南地区某县插队落户。
陈成立即赶到了那个县里,整整一个月,他访遍了全县的所有山村,但是没有找到她。
在一个小山村里过夜时,一位老人告诉陈成,两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北京娃,姓阮。“那孩子苦啊。”老人说,“饿得焦皮瘦骨,连条毛巾都没有。女娃在这里苦受了一年多,又走了。”
“她去了哪儿?”陈成焦急地问。
“女孩子家,能去哪儿?跟着个男人走了。”
一九七五年初,陈成作为工农兵大学生正在北京一所著名学府读书。一天,他偶然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标题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坚决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北京女知识青年与青年牧工喜结革命夫妻。”
这个北京女知识青年的名字是阮平津。
陈成连夜赶到了吉林白城地区。他没有见到阮平津,只见到一个神情木讷、呆板的农妇。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胸前还奶着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她的皮肤粗糙、黝黑,只有那一只裸露着的胀鼓鼓的乳房,仍显得白皙、细嫩。
“你,是阮平津吗?”陈成问。
“不是,阮平津,死了。”农妇说。说完,她抱着孩子,挥舞着羊鞭,缓缓地走远了。
一九八四年,边亚军出狱以后,又曾去过白城,再也没有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