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举着周奉天,一步一步地走进什刹海的水波中。河水清冽、透明,水面上闪烁着碎细的金光。涌动的水流冲刷掉周奉天身上的血污泥尘,也抚平了他心中的创口。
一阵微风掠过水面,水变得混浊了,蒸腾起浓烈的血腥气。
在河水的起伏涌动中,周奉天似乎变成了一个有生命力的婴儿,竭力要挣脱开边亚军的怀抱随波而去。在那一刻,边亚军掉了泪。
两年以前,老红卫兵抓住了边亚军,把他打死过几次。每一次他都奇迹般活过来了。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时,他曾顽强地死守着那句咒语:我不死,我要让你们死。
他终于没有死掉,是周奉天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老红卫兵手中夺了回来。但是,周奉天却没有守住那句咒语,他死了。
他死了,临死前,他念了咒语的后半句——你们也得死。
“我要让你们,死!”边亚军对天发誓。
天亮以后,柳树林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活人和死人都走了。
提着鸟笼遛早儿的老人说,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只黑色的恶鸟绕着林子飞了三匝,怪叫着向南去了。
5
在同一个夜晚,老红卫兵的领袖们也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地点在二十四中学教学楼上一间残破不堪的教室里。
会议开得非常短促。据几个人的回忆证实,从第一个与会者进入这间教室,到会散以后人走屋空,前后只用了十六分钟。
会议开始以前,气氛就显得十分紧张、神秘。与会者在门外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辨识,只有被确认是有相当实力的领袖级人物才被允许走进教室。参加会议的任何人都不许带纸、笔和武器,更不许带入自己的保镖。会议的另一项特别规定是,任何人都没有发言的权力,只许用耳朵听,用举手与否的方式参与民主决策。
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和唯一的发言者是阮晋生,一个干练、稳重、略有几分斯文气的青年。那一年,他二十岁。
阮晋生的父亲曾是解放军的一名著名将领,年初因涉嫌卷入一场莫须有的“兵变”,突然被卫戍区拘捕,然后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不久以后,他的母亲也被抓走了。
父亲被一个班的士兵押上囚车时,突然雄狮般挣脱开那些年轻士兵的手臂,回过头来对阮晋生吼道:“儿子,记住,你姓阮!”
吼完,他大笑着走了。
“是的,我姓阮。姓阮的绝不是软蛋!”阮晋生对着远去的囚车大喊道。
阮晋生继承了其父的军事禀赋,颇具指挥才干。今天上午的行动,从情报的收集和确认、人员的调配和布置,一直到具体实施操作都是他一手安排进行的。事情完全是按照计划进行的。
也就是说,在两周以前,当阮晋生决定要制订这个计划时,周奉天就已经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只有一点是带有偶然性或者是某种天意安排,那就是周奉天竟被打死在樱桃沟口。
几个月以前,周奉天劫持了一个将军的女儿,在樱桃沟的杂草丛中,将这个女孩子剥光以后,又肆意凌辱和强奸。
樱桃沟,这是老红卫兵的耻辱地,在这里,那条下贱的狗,舔食了月亮!
现在,终于雪耻了。
交手时,阮晋生没有在现场,几分钟以后,他赶到出事地点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半截小树下,胡乱瘫着一具模糊的尸体。
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奉天。当第一眼看到这个人时,他已经死了。当时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叱咤京城、使多少红卫兵心悸胆战的人物竟是那么猥琐、肮脏和卑贱,卑贱得让人恶心,让人觉得可怜。
这时,有人踢了那具萎缩着的尸体一脚,那具尸体竟连翻两周径直滚到了阮晋生的脚下。尸体慢慢张开,仰面向上,圆睁着一双愤恨的眼睛怒视着蓝天。
就在这一刻,阮晋生突然间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随着这个人的死亡,继之而来的必将是十倍增长的仇恨。战争将更趋残酷和疯狂。冤冤相报,何时终了?
必须对局势作出准确判断,采取相应对策,这已经成了刻不容缓的急务。于是,在当天下午,阮晋生就向全北京市的老红卫兵领袖们发出了开紧急会议的“鸡毛信”。
会议开始以后,阮晋生简明地报告了形势:“今天上午,我们出动了几百人围歼周奉天匪帮。周匪毙命,我已经见到了尸体。
“人死了,事态已经扩大。今天傍晚,小股流氓已经开始在街头袭击红卫兵,为周奉天复仇,估计这股复仇浪潮将在今后的一两周内达到顶点。我们将不得不为周奉天之死付出巨大的代价。
“另一方面,西郊各大院的老红卫兵也在准备继续扩大战果,并将陈成和边亚军确定为下一次的打击目标。目前,已经有人在着手制订计划,并开始付诸行动。
“总之,双方情绪都很紧张、激动,且作用力指向针锋相对,更严重的事端随时都会发生。为了控制局势、争取主动,我们必须就几个最为急迫的问题作出决定。
“对于每一个问题我都将提出两个截然相反的解决方案。今天到会的一共十五个人,每人有一票表决权,我们将代表全市老红卫兵和全体干部子弟对这两个方案进行表决。多数人的决定,就是全体的意志;而全体的意志,必须得到贯彻执行。我们把这种方式理解为民主集中制。
“对于非常时期的这种特殊的会议方法,有不赞成的,请你们举手。如果多数人不赞成,我们将立即结束会议。”
静默了片刻,没有人举手。
有人要求发言,未被允许,但那个人还是直着嗓子喊出了自己的意见:“真理有时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我们服从真理!”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真理,而是高度统一结成的钢铁意志。”阮晋生冷冷地说,“除此以外,任何优秀的思想都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有人鼓掌,但立即就被制止了。
“第一个问题,必须采取有效措施保护有关责任人。
“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是,在参与行动的几百人中,直接动手击杀周奉天的有二十到三十人。这些人将是对方复仇行动的主要目标,也是将来司法责任的主要承担者。而其中的三个人,则肯定会成为各种作用力指向的焦点。他们是:动手刺出第一刀的人、剁掉周奉天四个手指的人,以及整个行动的组织指挥者。
“对上述责任人的保护方案是:甲、立即组织他们转移并终生隐蔽。其最有效可行的办法是利用我们在军队中的关系,把他们送入军营并长期服役。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界将忘掉他们,他们将忘掉过去。
“乙、充分利用我们自己人中少数轻浮虚夸者喜欢自吹自擂、自我表现的陋习,广泛传播谎言,迅速扩大责任人的范围,让虚假掩盖真实,让真实混同于虚假。当我们自己也难辨真假时,所有的责任人也就得到了最有效的保护。”
说到这里,阮晋生停了下来,扫视了一眼与会者,郑重地说:“同意甲方案的,请举手。”
四个人举了手。
“同意乙方案的,举手。”
三个人。稍微迟疑了一下,阮晋生自己也举起了手。
四票对四票。
七个人弃权。
这种表决结果,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不受约束地任意行事,个人倾向将压倒全体的意志,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我必须再一次向各位说明,今天在这里讨论的所有问题,都关系到全体干部子弟的前途,关系到人的生命。事关重大,每个人都有责任直接明确地作出判断,而没有权力保持沉默。”
他的语气急迫、焦躁,甚至有几分愤怒。
“我告诫诸位,如果我们作出错误的判断,我们将为这种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作出任何判断,我们中国革命事业的这一代人,就已经死了。自己消灭了自己。”
会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严肃。
“我们重新表决。同意乙方案的,请你们把手举起来。”
他率先举起了手,但是,仍然是四票。
“甲方案!”
十一个人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阮晋生的脸色变得灰白。他清楚地意识到,一群素质低下者作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在这次会议上,还对另外三个问题进行了表决。
“我们应该采取进攻姿态,继续打击其他首恶者,特别是陈成和边亚军;还是暂时取守势,以图缓和局势?”
表决的结果是:追穷寇,除恶务尽。
“在适当或必要的时机,是否授权我们中的某个人直接与对方接触或谈判,以制止事态的恶化?”
结果是:谈判即变节、叛卖,绝不授权。
最后一个问题是最要害、最严峻的。
“我们与周奉天、边亚军之流的冲突,是否具有阶级斗争的属性,抑或是阶层差别所形成的矛盾和斗争?”
十四票坚决认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对方代表的是腐朽复辟势力,代表已经死亡的阶级向无产阶级夺取政权。
“好吧,请你们放下手。认为这场冲突的原因在于社会主义社会内部的阶层差别和矛盾,在于社会等级之间事实上的不平等,在于这种不平等所引发的嫉妒、愤怒、反抗、革命、破坏等情绪,持这种看法的同志,请举手。”
说完以后,阮晋生站起身来,庄重地举起自己的手。
三天以后,有人给阮晋生送来了一份名单,上面详尽地开列了参与击杀周奉天的“有功者”的姓名,并附有拟送往服役的部队番号及联系人等。来人说:“在一个月之内,这些安排将全部得到落实。我们有意选择了边远地区的部队,这样完全可以达到终生消失的目的。一旦这些人获得妥善安置,就会产生巨大影响,在我们中间,就会涌现出更多的勇敢者。”
“这个名单准确吗?”阮晋生无奈地摇摇头,神情极为沮丧。他的名字,排在名单的首位。
“经过广泛核实,完全准确,不会再有遗漏了。”
“广泛核实?”阮晋生突然大笑起来,“一个月之内,他们全部都得死!”
几个小时以后,边亚军和陈成相继得到了一份相同的名单。
据说,陈成接到名单以后,立即当着来人的面把名单撕碎了,并愤愤地声言绝不插手报复的事。
“周奉天,我早就想杀死他!”陈成说。
边亚军却默对着名单,看了很久。
当日深夜,边亚军独自来到什刹海岸边。晦冥的暗夜中,泛着蓝光的水波轻柔地拍击着岸边的条石,卷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湖心岛上的柳枝在寒冷的秋风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声,招来几只硕大的水鸟,幽灵般地在宽阔的水面上游荡。
他取出一个白绸包,松开扎口,将周奉天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抛入起伏涌动的水波中。然后,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张名单,奋力一掷,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迅即就被那幽暗难测的水浪吞没了。
做完了这一切,他在岸边一块平坦的条石上坐了下来,久久地凝望着墨色的水面出神。天亮以后,他去了周奉天的家,给两位老人鞠了躬以后,他就默默地坐着,坐了很久才走。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什刹海,也永远地忘记了周奉天。但是,那张名单上的一系列人名,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绝不会忘记他们。
那天午后,北京城突然降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沙尘暴,当时,一丝风也没有,大团大团黑灰色或浓黄色的云团慢慢汇聚到城市上空,翻来涌去,你压我叠,混搅胡缠,终于不堪重负,把一缕缕细沙和尘埃漫天盖地地撒了下来。
北京城顿时变成混沌一片,狼狈不堪。
什刹海蒙上沙尘之后,仿佛成了一池沸腾的泥浆,混浊、肮脏而又凶险难测。
民谚说:天洒黄,动刀枪;地蒙尘,走人狼。人狼为何物,无解。不过,沙尘暴过后的第二天,北京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团伙械斗就爆发了。
6
第一件血案发生在北海公园内的画舫斋门前。
李辰星和他的女朋友在进北海公园的大门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他们进了公园,几个玩主也尾随着进了公园,并穷追不舍地一直跟到画舫斋。
这些玩主中,领头的是南城的贺氏兄弟和褚金平,都是有名的刀手,心黑、手狠、少人性。特别是贺二根,出手必置人于死地。
其实,作为一个名气很大的红卫兵领袖,一个在打流氓的行动中以凶狠著称的悍将,李辰星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单独行动的。
围击周奉天时,李辰星是现场指挥。当时,周奉天曾请求他网开一面,放一条生路;他与周奉天有过私交,算是半个朋友,但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周奉天,你作恶多端,天怨人怒,已经在劫难逃了。如果我放了你,”他指着越聚越多的老红卫兵们,厉声说,“他们,会活吃了我!”
“好吧,我成全你!”周奉天拔出匕首,双手捧着递给他,“你动手吧,杀了我!”
他没有接,而是默默地后退几步,给周奉天让出一条通道。
周奉天没走几步,又被汹汹的人群紧紧围住了。随后,有人在他背后狠狠地捅出了第一刀。
李辰星被人群推挤到最前面。中刀后,周奉天圆睁着那双豹眼,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周奉天把他当成了最后的庇护者,企图向他求助。
李辰星拔出三棱刮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腹部。周奉天的手无力地挥了一下,身子伛偻成弓形,栽倒在地上。
他发现那几个玩主跟踪而来时,已经无法脱身了。他曾想让女朋友赶快离开,但是她不敢,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再也不肯松开。
他们被逼到人迹稀少的画舫斋前。
贺二根带着人,像一群恶狼,凶狠地围了上来。
据说,当时李辰星有些慌乱、胆怯,但是没有说一句软话,像条真正的汉子那样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他把女朋友掩在自己的身后,拔出了刮刀,向四周的玩主们一指:“不怕死的,你们上来!”
贺二根迎面走了过去,他的手里,也紧握着一把大号刮刀。
两个人先是面对面地站住了,随后,李辰星扑上一步,抓住了贺二根的胸襟,刮刀紧紧地顶住了贺二根的小腹。他的个子高大,几乎把贺二根提离地面。
贺二根也扯住了李辰星的衣服,刮刀,却隐在了身后。
第一刀是李辰星刺出的。他的刮刀向斜下方刺出,穿进了贺二根的大腿,又迅速地拔了出来。
贺二根仍然一动不动地揪扯着李辰星,只是稍微低了一下头,看看自己的大腿。半条裤子已被血水浸湿了。
李辰星又刺了第二刀,向同一方向刺了第二刀。这使他丧失了最后的生存机会。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刀尖向上,刺中贺二根的心脏。你死,或是我死,这是规则。
在中刀的同时,贺二根猛地把刮刀送进了李辰星的小腹部,紧接着,又一连刺出七刀,刀刀都在胸腹的要害处。
李辰星闭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一串巨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他转过身去,用失神的眼睛寻找着自己的女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随后,他扑倒在地上。
人死了,他们还是没有放过他的女友。第一个扑过去的是褚金平。他把那个女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往假山石后面拖。女孩子死死抓住李辰星的衣服,拼命地挣扎,哭喊着哀告。
褚金平拔出刀,在死去的李辰星面前,剥下了他女友的衣衫……
7
几乎就在画舫斋血案发生的同时,在西单路口也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个活泼俏丽的女孩子在街面上招摇过市,引来了四五个小流氓的调笑、追逐。两个女孩子不慌不忙地把他们引到了西单路口。那里,横眉立目地戳着十几个老红卫兵。
小流氓们一人被赏了几个大耳光,挨了几脚。
事情本来到此就结束了,但双方在分手时甩下的几句并非一定要兑现的硬话却引发了后来的惨祸。
“你们要是条汉子的话,别走!我找我大哥来收拾你们。”小流氓捂着被打肿了的腮帮子,气势汹汹地放着狂话。肉烂嘴不烂,吃软饭拉硬屎,这是玩主的惯技。其实,拉出的屎,谁都不会认真对待它的。
“要去找人,就快点儿,爷爷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