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的确,这姑娘就像一张平整素洁的白纸。任你是钢心铁肺的汉子,也不忍随意欺凌与践踏。站在古松树下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阮平津,边亚军默默地想。
那天,他没有对她们下手,带着手下的几条汉子悄悄地走了。走的时候,他曾回过头去,想再看阮平津一眼,但是却没有找到她。一个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当她隐入人群时,你是很难再发现她的。
倒是看见了付芳,鹤立鸡群般地明媚艳丽,晃得人睁不开眼。她似乎也在偷偷地看我?边亚军自作多情地想。
5
自从边亚军回到北京以后,贺二根的行动变得非常谨慎。白天绝少在街上露面,但是到了夜晚,他总要带着十几个最敢玩命的弟兄到街上去,四处游荡,捕捉边亚军的行踪。
他知道,边亚军也在到处找他。双方一旦在街头相遇,必将是一场生死血斗。单打独斗,他不是边亚军的对手。他所能依恃的,只有手下弟兄们敢下黑手的勇气。
“必须把姓边的干掉,”他对弟兄们说,“否则,我们这些人,总得提心吊胆地活着。”
“还有陈成。”褚金平说。
弟兄们低头抽烟,仰头沉思,静默不语。
南城的玩主大多惧怕陈成。此人下手又黑又快,谁要是惹了他,很难逃出他的手。
不久前曾出过一件事。北城的一个小佛爷登车出货到了南城,被南城的玩主抢了。小佛爷态度强硬,声言自己是跟着陈成陈爷玩的:“惹了我,陈爷要找你们算账!”
没人理他,还抡圆了给他几个嘴巴。那年头,拉大旗做虎皮者比比皆是,嘴越硬越是假的。
没想到却真惹出了麻烦。小佛爷被抢以后,不哭不闹,没喊没叫,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定了那帮南城玩主。打不走,骂不走,拔出刀子在他脸上、身上划出几道大血口子,还是不走,死死地缠上了。
天快黑的时候,南城人慌了,把抢去的东西和钱原数退还了,说:“小兄弟,哥哥们对不住了,回去吧!真把我们惹翻了,这是在南城的地界,挖了坑把你埋了,有谁知道?”
小佛爷还是没有走,远远地跟着,直到那帮子人进了临街的一户人家歇宿。
半夜,那户人家的街门被一块巨石砸得稀烂。陈成带着二十几个人闯进屋里。贺二根、褚金平以及南城的另外几个匪首,全被堵在屋里。
贺二根坐在被窝里没动。褚金平不识相,悄悄地从枕下摸刀,被陈成一脚踹在面门上,眼珠子差点儿流出来。
“就是他!”小佛爷认出了白天抢了他的钱,又用刀子破了他的相的那个人。
“站起来!”
那个人倚着墙,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小佛爷扑过去,只一刀,那人的脸上绽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大血口子。
“走!”陈成一挥手,北城人迅即撤离了。
陈成凶狠,但他比较讲情面,有节制,从不主动招惹是非。边亚军则不同,他暴虐成性,翻脸无情。打人时不仅凶狠残酷,而且常常要当众羞辱你,让你永远无法再做人。
如果有人说,边亚军可以不动声色地把人杀死,然后再不露痕迹地把尸首埋在荒郊野外,那么,没人不相信。
他真的这么干过吗?没人知道。
贺二根则对别人说:“敢做这种事的人是我贺二根,姓边的不敢,所以我不怕他。不过,边亚军是黑道上少有的天才,也是咱们的真正克星。陈成?别惹他,绕着走就是。”
6
晚上十点多钟,贺二根带着十几个人游荡到西四,近来,他把搜寻边亚军的范围逐步扩大到北城的边缘地带。有时,他也敢趁夜深人静时突袭到北城腹地。只要能找到边亚军,他豁出去了。
有人说饿了,他们一伙人走进西四小吃店吃夜宵。刚刚找好桌子坐下,他忽然发现手下的弟兄们一个个神色异常,似乎一下大气儿也不敢出了,蔫头缩脑地东藏西躲,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往门外溜了。
糟,碰上警察了。他悄悄地侧头往后看,脸一下子就白了:边亚军和陈成就坐在他身后的一张桌子边。他们一人面前放着一升啤酒,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没有看见他。
贺二根端坐不动,心跳得很急,浑身燥热,手心上渗出汗珠。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然后伸进衣襟握住斧柄,悄悄地往外抽斧子,但是没有抽出来,自己的左臂牢牢地把斧身夹住了。他大吸了一口气,想猛地站起身向后扑过去,但是身子似乎也不听使唤了,颤抖个不停。
他没有再回头,手握着斧柄,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很希望他们能先发现自己。那时,边亚军会掏出刀子扑过来,我也能举着斧子,劈中那张又瘦又白的脸。打死他,或被他打死,都是件快事,他想。
陈成和边亚军没有看见他。他们擦着他的肩膀走出店门。边亚军喝得有点儿过量,摇摇晃晃,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后来,贺二根也摇摇晃晃地走了。他一滴酒也没喝,却醉了。走出店门,他一屁股坐在马路上,哭了。
弟兄们还行,没有跑得太远。他们垂头丧气地围拢过来,歉疚地望着他。
第二天傍晚,贺二根同时收到了两份关于边亚军行踪的密报。
一是探知到了边亚军现在的秘密匿居地址。他现在住在平安里附近的一个独门小院里。小院临街,院墙较高,不易逾越。院主人是北城的一个老炮,鳏居,三个月前在西单商场偷钱包,炸了,进了局子。
另一份密报是北城一个玩主在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他说边爷近日常在北图门前转悠,似乎在找什么人。据说,是两个很漂亮的姑娘。
接到密报以后,贺二根的神态举止显得极为反常。他平日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但是在那一晚上他却说了许多话,而且态度和善、宽容大方,还常常无端地发笑,笑得大家战战兢兢、惴惴惶惶。
夜深以后,他拉着哥哥贺老大到街上去散步。这时,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低着头慢慢地走,似乎心事很重。
后来,他突然站住脚,凝神望着贺老大的脸,望着那道被他砍的伤疤,低声说:“老大,还记得英子吗?”
贺老大愕然地张着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没敢说话。
贺二根嘘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昨天,我把她舅舅的家砸了。我用铁通条捅她舅妈的嘴,捅得稀烂。那婆娘的嘴毒,过去总是骂英子,骂得她不敢回家。”
贺老大茫然地点点头,装模作样地叹气,表示自己的痛悔和悲伤。
贺二根又接着说:“英子姐才活了十七岁,就死了。她死了以后托梦给我,说她有四个仇人,让我给她报仇。现在,大金刚死了;红卫兵也被我捅死了一个;还有,她的舅妈也遭了报应。最后的一个仇人,我还没有找他算账。老大,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贺老大惊惧地说。
贺二根笑了笑:“老大,那个仇人,就是你!”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走得很慢,走了很长的路。天快亮的时候,贺二根说:“其实,我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你。英子姐最恨的人,也是你。老大,不是你把英子姐糟蹋了,卖了,她就不会死!所以,你理应为她偿命。”
贺二根转过身抓住哥哥的衣领,右手从怀里拽出一把明晃晃的利斧。他的目光,无邪,天真,亮晶晶的。
贺老大没敢挣动,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弟弟的眼睛。
慢慢地,贺二根松开了手。他又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已经带着了哭腔:“老大,我几次想砍死你,总是下不去手。最后这一次,也放过你罢!咱们家里,还有一个老不死的爸爸,总得留下一个儿子奉养、送终。老大,你留下吧,这个脏活儿留给你了。”
贺老大低着头,掉下几滴眼泪。这条汉子,从没有哭过。
贺二根又笑了:“老大,什么时候你要是烦了,不愿意再伺候了,就下手掐死老东西,利利索索地把他埋了,咱们贺家也闹个清静。老东西不是好种,牵累得我们弟兄也不得善终。另外,他也对英子姐没安好心,动手动脚……”
天亮以后,贺二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他把自己的衣物整整齐齐地包成一个小包,留在了褚金平家。小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些衣服清一色都是红色的。
贺二根随身只带走了两把利斧。
那天上午,贺二根曾回过一趟自己的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短暂地在父亲的病床前站了一会儿。老家伙正犯哮喘病,见了儿子,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派出所的干警闻讯赶来抓他时,他已经走了。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警察问。
“寻死去啦!这个小王八羔子,冤!好赖也算活了一辈子,长着男人的玩意儿,愣是没有沾过活女人。”贺二根的父亲,那个旧天桥混出来的老流氓连咳带喘地说。
7
褚金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边亚军在北京图书馆要找的姑娘,一定是付芳。这令他心中愤愤不已。
几天以前,褚金平曾在北图附近见过付芳。他还记得她嫣然一笑,摆了摆手,就匆匆地跟着几个大个子老红卫兵走了。那些人中,有阮晋生。褚金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了。
她比一个月以前在三路无轨车上见到时更漂亮了。她身披一件合体的绿色军用大衣,衬得那张脸更白皙、妩媚,还平添了几分帅气,妈的,几辈子也难见到这么够味的女人。褚金平暗想。
晚上,他在梦中又见到了她。她娇羞地笑着,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他傻愣痴呆地望着她,大张着嘴,嗓子眼里干得冒火,只能拼命地吞咽口水。她走到他的面前,柳眉一扬,突然恨恨地转身就走。他急忙追上去,脚却迈不动,他急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她的大衣。大衣滑脱了,呀,她光着身子呢……
醒过来以后,裆下冰凉精湿,眼前却仍是一片白光。在黑糊糊的屋顶上,清晰地映现出付芳那洁白、袅娜的身姿。他竭力睁大眼睛,久久地凝望着她。直到天光大亮以后,她才渐渐从眼前隐去。
不得到付芳,枉为男人!
在北图门前,边亚军碰到了褚金平。褚金平带着十几个人,个个都板着脸,满怀敌意和戒备地望着他。
边亚军一怔。这小子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向图书馆门前正排队等待验证放号的人群扫了一眼,看见了阮平津和付芳。今天她们来得早,排在了最前面。
褚金平瞪着那双贼眼,也在向排队的人群瞄来扫去。突然,他看见了什么,眼珠子一亮,定住不动了。边亚军顿时明白了。
他凑近褚金平,压低声音说:“滚开,你再敢带着这群狗到这块地方来晃荡,我就阉了你!”
褚金平冷笑:“姓边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他一摆手,十几个弟兄稍微往后退了几步,迅即一字排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刀,凶狠地瞪着边亚军。
他们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争夺女人的。为了争夺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会怯懦、退缩。
边亚军又是一怔,心中勃然大怒,脸上却强挤出一丝笑,笑得阴鸷、狰狞、刻毒:“褚金平,好样的,算你有种!你记住,十天之内,我让你死!”
褚金平没敢回嘴,但那双眼睛丝毫没有退让,始终怒视着边亚军。这时,图书馆开始验证放号,付芳和阮平津已经隐入大门后面去了。
边亚军阴沉着脸,眼睛里闪着冷森森的杀机。他逐个扫了十几条汉子一眼,眯起眼睛,似乎已经把他们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上。然后,他微微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褚金平恨恨地望着边亚军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后来,他拔出匕首,用力割破左手指,默默地看着鲜血一颗一颗地滴落到地上。
“姓边的,老子就是死,也要狠狠地咬你一口!”他暗暗发誓。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只要亲眼看见边亚军和褚金平对视时的那种眼神,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仇恨、决心和凶残。人们在他们的眼神里已经看见了血。边亚军不好惹,褚金平也真急了眼。两个男人之间的角逐,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斗。
傍晚,北图闭馆前,褚金平带着南城的二十几个人又去了北图。不过,当他们刚从府右街北口拐出来时,就被北城的一群人迎面堵住了。
双方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对峙了十几分钟以后,才又各自撤走了。这时,北图门前已经冷冷清清,看书的人们已四散而去了。
8
陈成和边亚军乘早班火车去天津。短短的两百多公里路程,火车竟误点四个多小时。当他们赶到小白楼西餐馆,舒舒服服地在餐桌前坐下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点了很多菜,尽管饥肠辘辘,却不敢狼吞虎咽,他们必须极斯文地举刀弄叉,以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为了从容地选准目标,他们需要时间。
五点钟以后,餐馆里已人满为患了。顾客中绝大部分是高等级的中国人,也有为数不少高鼻深目的洋人。这些都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必须要找一个不在大陆常住的华人,最好是香港人。
吃饱喝足以后,他们才选准了一个目标。那是一位四十几岁的香港客商。从外表看,此人精明、干练、稳重,似乎也比较富有。
有钱的人在内地胆小,在香港胆大,就是他了。陈成拍了板。
饭后,香港客商信步在市内闲逛了好久。天快黑时,他到了解放桥附近,无所事事地倚着河栏杆,呆望着混浊腥咸的海河水慢慢地流淌。
陈成和边亚军凑到香港客的身边,一左一右地紧紧夹住了他。香港客一愣,想要抽身让开,却发现一把锋利的尖刀正顶在他的后腰上。
他很冷静,甚至还很从容地笑了笑。
“要钱?”他极有风度地从西服内襟里抽出皮钱夹,“真对不起啦,人民币没有好多了。港币可以吗?”
“我们不要钱,只想和您聊聊。”陈成望着海河的水面,低声说。
“聊?两位先生想聊什么?”
“香港。”
“香港?”
“是的。我们想要了解有关香港的一切情况。”
“两位先生为什么对香港感兴趣?”
“有人准备从香港逃往国外。所以,您如果能提供一些进入香港的方法及路线方面的情况,我们会非常感激您。”
“对不起,这是违法的事,我无法帮忙。”
“我们将强迫你!”
陈成对边亚军使了个眼色,边亚军持刀的手慢慢加力,刀子刺破香港客的衣服,钻进皮肉。
香港客又笑了:“我无论如何不会给你们提供帮助的。因为你们不能证明自己不是秘密警察,不是在对我进行政治考验;考验就是设圈套,这一套,我在香港已经熟知了。”
边亚军收回刀子,无奈地看了陈成一眼,笑了。
陈成叹了一口气,也笑了。他拍拍香港客的肩膀,说:“我们从北京来,对所有的可能性都作了设想,只是没有想到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您说得对,我们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因而也无法取得您的信任。所以,再纠缠下去就是无理了。对不起,打扰了。”
他们向天津东站走去,走出很远了,发现香港客商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们。
“你想干什么?”边亚军回过身,凶狠地瞪着他,手伸进腰里摸着刀柄。
“两位先生,能给我留下你们的地址吗?”
“不行!”陈成坚决地说,“我们同样也不能信任您!”
“那么,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逃亡吗?是政治原因、经济原因还是逃避司法责任?或者,只是个人原因?”
陈成看了边亚军一眼,低声说:“我的朋友必须出走。出走的原因不光彩,甚至是不可告人、难以说出口的。但是,无论别人怎么看,他有自己的充足理由。一旦不能及时出走,他将面临不公正的惩罚,到那时,他连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香港客沉吟了片刻:“明白了。我就假定你的朋友是为了女人而必须出走的。”
“也为了个人的生命和前途。”
“对社会失望了吗?”
“没有,只是失去了信任。暂避一时,以后总要回来的。”
“先生,你能肯定你的朋友永远是个爱国者吗?”
“当然,中国的这一代人,都是爱国者。无论他是个流氓,还是个政治野心家,他都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
香港客给他们留下一个广州的地址。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