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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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重新安置工作总体进展得如此缓慢,为什么有些城镇申请建设贷款会比其他城镇更轻而易举?这些问题需要那些比我更了解地方政府事务的人来回答。一间政府房的成本通常在三百到四百英镑,而直接生产成本比按合同建造的低很多。这些房子的租金平均大约是二十多英镑一年,不含税。所以有人会觉得,即便算上管理费用和贷款利息,政府也能收回足够的资金以便按需盖房。当然,在多数情况下,这些房子会租给拿公共救济金的人,所以政府人员要做的仅仅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的事情——例如:以救济金的形式把钱发出去,用租金的形式把钱又拿回来。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发放救济金,而现在他们付的一部分还被私人业主给吞了。导致房屋建设速度缓慢的原因一是资金短缺,二是选址困难——因为市政住房不是单独一栋就可解决问题的,而是要成片建设,有时一次要建数百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是,很多北方城镇在急需住房的同时却怡然自得地建起了巨大奢华的公共建筑。比方说巴恩斯利镇,最近花了将近15万英镑建了一座新的市政大厅,尽管他们需要至少2千套新的工人阶级住房,更不用说公共浴室了。(巴恩斯利的公共浴室有十九个男式浴缸——这个镇有7万居民,大部分是矿工,他们的家里都没有浴室!)政府本可以15万英镑建造350间政府安置房,还剩下1万英镑去建造一座市政厅。然而,正如我所说,我不理解当地政府的想法。我只是将房子紧缺而建造速度却慢如蜗牛的事实记录下来。

当然,住房还是在继续建造,政府建的住宅小区是一排排红色的小房子,鳞次栉比,像极了两排豌豆(这种形容方式是从哪儿来的?豌豆可比这些房子有个性多了),这是工业城镇郊区的典型特征。这些房子究竟怎么样,与贫民区的房子相比如何,通过我日记里的两段记录就可一目了然。房客对于房子的看法截然不同,所以我挑选了一个喜欢的和一个不喜欢的记录。这些都发生在维根,都是最便宜的“无客厅型”的房子:

1.在比奇山住宅区的房子

楼下:大起居室,带壁炉、橱柜、固定梳妆台,组合地板。小过道,比较宽敞的厨房。从政府处租用的最新式的电炊具,和燃气炊具同样的价格。

楼上:两间稍大的卧室,一间小的——只适合做储物间或临时卧室。带浴室、厕所,有冷热水。

小花园:住宅区里的每一个花园都不一样,不过大多数都比一块小菜地还要小。

家里有四个人:父母亲和两个小孩。丈夫的工作不错。房子建筑质量很好,看起来很舒适。限制颇多。禁止饲养家禽或鸽子、收留房客、转租或者在搬离市政房之前经商(收留房客这一条很容易控制,其它条款则不然)。住户对房子非常满意并引以为豪。这个小区的房子都保持得很好。市政当局维修得不错,但是要求住户保持房子的整洁,等等。

租金11先令3便士,含税。到镇上的车费是2便士。

2.在威利住宅区的房子

楼下:起居室长14英尺、宽10英尺,厨房非常小,楼梯下的储藏室也很小,浴室虽小但相当不错。配有燃气炊具、电灯和户外厕所。

楼上:一个长12英尺、宽10英尺的卧室,带一个很小的壁炉,另一间同样大小,但没有壁炉,还有一间长7英尺、宽6英尺。最好的卧室带有一个入墙式的小衣柜。花园大概有20码长、10码宽。

家里有六口人,父母和四个小孩,最大的儿子十九岁,最大的女儿二十二岁,除了最大的儿子其他人都没有工作,住户非常不满。他们抱怨房子很冷,窜风而且潮湿。起居室的壁炉供暖不足,还会把房子弄得很脏——原因是安装得太低。最好的那个卧室里的壁炉太小起不了什么作用。楼上的墙壁开裂。由于最小的卧室毫无用处,五个人睡在一个卧室里,一个(最大的儿子)睡在另一间。”

在这个住宅区,花园全都废弃了。

租金10先令3便士。全包。距离镇上一英里多一点——这里没有巴士。

我还可以找到很多例子,但这两个已足够,因为各地由市政当局建造的房子相差不大。但有两点是很明显的。第一,最差的政府房也比贫民区的房子要好很多。单单是拥有浴室和小花园这一点就足以弥补其它任何不足。第二,房租贵得多。一个原本每周付六七个先令住在危房里的人如今搬进政府住宅,每周支付十个先令的情况十分常见。这只会影响那些有工作的或者最近要有工作的人,因为如果一个人受助于公共援助委员会,他的租金就设定为他的救济金的四分之一,如果超过了这个数,他还可以获得一份额外的补贴;不过,某些级别的政府房是不允许领取救济金的人住的。但不管你有工作与否,还是有其他因素使得住在政府房里需要巨大的生活花费。首先,由于房租高,这里的商店不仅少而且物品售价更贵。其次,远离肮脏拥挤的贫民区的独立大房子,房间会冷很多,不得不烧更多的燃料。再其次,对于一个工作的人来说,还需要支付往来镇上的开销;上述问题中的最后一点也是拆迁安置最显著的麻烦之一。贫民区拆迁意味着人口的迁移,当你进行大规模重建时,结果就是空出城镇中心,把人口重新分散到郊区。这固然是个不错的办法,你让人们从恶臭的小胡同搬到了可以呼吸的地方;但是从这些人自身的角度来看,你所做的就是把他们扔到离上班地点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建公寓。如果人们住在大的城镇里,他们必须学会如何在彼此的楼上生活。但是北方的工人不大接受公寓;他们甚至轻蔑地称这些公寓为“廉租房”。几乎每个人都会和你说他“想要一套自己的房子”,显然,对他们来说,一幢绵延100码的连体房屋中的一间比半空中的公寓更像“他们自己的房子”。

回到我刚刚提及的两套政府房中的第二套。住户抱怨房间又冷又湿。也许房子真的粗制滥造,但也有可能是他夸大其词。他从我之前看过的位于维根城中的一间破烂小屋里搬到这里;尽管他非常努力才申请到一所政府房,但住了没多久又想回到贫民区。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在吹毛求疵,但背后包含着相当真实的不满。很多时候,也许是多半时候,我发现住在政府房里的人们并不喜欢这些房子。他们很高兴可以离开臭气熏天的贫民区,也知道小孩子有地方可以玩耍会比较好,但他们没有家的感觉。例外的是那些工作比较好的人,他们可以多花一点钱在燃料、家具和旅途上,还有那些“上等”人。其他那些典型的贫民区居民,很怀念乱七八糟却温暖的贫民区,他们抱怨“在偏远的郊区”,即在城镇的边缘,他们在“挨饿”(受冻)。当然大部分的政府房在冬天都非常阴冷。我去过的有些房子,座落在没有树的粘土坡上,顶着凛冽的寒风,对居住者而言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并非像大腹便便的中产阶级所臆想的那样,贫民区的居民们自己想这么脏、这么拥挤。(比方说看看高尔斯华绥的《天鹅之歌》里关于贫民区拆迁的对话,小说借一个慈善的犹太人之口说出了食利阶层的观念,即贫民区居民造就了贫民区,而不是相反。)给人提供一所体面的房子,他们很快就会学会保持这种体面。而且,住在一所好看的房子里可以增加他们的自尊心和洁净度,他们的小孩也能有更好的机会开始生活。不过,住在政府房里会有一种不安的、被监禁的感觉,住在那里的人们最清楚不过了。

现在要说到关于住房问题最主要的困难了。当你走过曼彻斯特烟雾弥漫的贫民区时,你会觉得除了把这些难看的房子拆掉原地重建一些好看的房子外没什么要做的了。但问题是拆掉贫民区的同时,你也破坏了其他的一些东西。房屋紧缺但建得不快,目前正在进行重新安置,不过却是以一种——也许这是不可避免的——极其不人性的方式进行,这并非只是说房子很新却很丑陋。所有的房子在一段时间里都是新的,事实上政府正在兴建的房子看起来根本不丑。在利物浦的郊区,镇上的房子全都是政府兴建的住宅,它们看起来就很不错。镇中心的工人公寓街区非常漂亮,我觉得是仿造维也纳的工人公寓而建。但是整个看起来有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举个例子来说,你住在一所政府的房子里会受到各种限制,他们不允许你把房子和花园弄成你想要的样子——有些住宅区甚至规定所有花园的篱笆必须是一样的。不允许你饲养家禽或者鸽子。约克郡的矿工很喜欢养家鸽,他们在后院饲养,星期天带出来较量一下。但是鸽子很脏,政府理所当然要控制它们。对商店的限制就更加严格。在政府住宅区里的商店的数量有硬性规定,据说偏向于合作商店和连锁商店;这不一定很准确,但住宅区内常见的确实是这一类商店。这对普通民众已经够糟了,对独立经营的店铺老板来说更是像一场灾难。很多小店主被一些忽视他们存在的安置计划彻底毁掉了。整个镇区被全部废弃,现有的房子被推倒后,居民被转移到数英里以外的住宅区。这样一来,这里所有小店主的主顾被一次性带走了,而他们却没有获得一便士的赔偿。他们不能把生意转到住宅区去,因为就算他们可以承担搬迁的费用和更高的租金,也可能拿不到执照。至于小酒馆则几乎完全被逐出住宅区,剩下几间是由大型酒厂开的那种沉闷的、假都铎式的酒馆,非常昂贵。这对中产阶级的人来说是个麻烦——这可能意味着喝杯啤酒需要走上一英里;对于把酒馆当作俱乐部的工人阶级来说,这是对他们的社区生活的严重打击。让贫民区居民住上像样的房子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但不幸的是,由于我们处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人们认为剥夺他们最后仅存的一点自由也是必要的。这些居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也正是这种感觉让他们有理由抱怨新房子——作为房子是比他们之前的那些好多了——冰冷、令人不安、“没有归宿感”。

有时我在想,付出一些自由的代价不会像永远肮脏不堪一般总是如影随形。有些政府住宅区的新房客得先系统地清除虱子,才被允许住进房子。他们所有的东西,除了随身穿戴的,全部都要熏蒸以后再送进新房子。这个程序的确是有必要的,因为把虱子带进新居将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只要有半点机会虱子就会顺着你的行李跟进来),但是这种事会让你想把“卫生”这个词从字典里去掉。虱子固然不好,但人们居然让他人把自己当成羊一般清洗则更糟糕。然而,但凡涉及贫民区拆迁,或许就免不了种种限制和非人性化的手段。毕竟,最重要的是人们将住在像样的房子里而非猪圈。我见过许多贫民区住户因为这个陷入了切斯特顿式的欣喜中。在这里,儿童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妇女从繁重的家务中稍得解脱,男人有一块小花园可以莳弄,比在利兹和谢菲尔德臭气熏天的小巷要好很多。总的来说,政府房比贫民区的要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

在研究住房问题的时候,我对不同矿区的村庄和城镇的大量房子进行拜访和调查,总共大约有一两百间。在结束这一章前,我不能不提到我在每个地方获得的礼遇和善意。我不是孤身前往——总有一些当地的失业者朋友带着到处走——但就算如此,敲开陌生人的门然后要求看看卧室墙上的裂缝始终是失礼的。然而每个人都相当有耐心,看起来几乎不需要解释什么就明白为何我要询问他们以及我想要看什么。如果一个人未经允许跑进我家,开始问我屋顶有没有漏水、我有没有因为虱子而头疼、我怎么看待我的房东,我也许会对他说见鬼去吧。我只遇见过一次意外,有个妇女有点轻微的耳聋,把我当成了贫困状况调查员,但过了一会她的态度缓和了,提供了我需要的信息。

有人告诉我,作者引述他自己的评论是一种很不好的方式,但是在这里我要回应一位《曼彻斯特卫报》评论家对我的书做出的中肯评价:

奥威尔先生住在维根或白教堂区后,仍然用一种准确无误的方式对所有善行视而不见,为的是全力丑化人性。

你错了。奥威尔先生在维根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但并未唤起他丑化人性的欲望。他非常喜欢维根——喜欢的是那里的人,而非风景。真的,他所见到的只有一处不如意,那就是他渴望看到著名的维根码头。唉!维根码头已经被拆掉了,甚至连它曾经存在的地点都不能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