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前面提到的五张工资单里,至少三张上面有“死亡扣费”字样的橡皮图章印。通常当一个矿工在工作中遇难后,其他矿工会为他的遗孀做一次捐款,一般是每人一先令,由煤矿公司负责收取并且自动从他们的工资里面扣除,而值得注意的细节是橡皮图章。相比其他行业,采煤行业的事故率如此之高,其伤亡率堪比一场小型战斗。每年900个矿工里面就有一个矿工遇难,六个矿工里面就有一个受伤;当然大部分的受伤都比较轻微,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是完全致残的。这意味着如果一个矿工的工作年限是40年,那么他受伤的概率几乎达到700%,而死亡率也将近1/20。没有哪个行业有如此大的危险;其次危险的是航海业,一个水手每年遇难的几率略高于1/1300。当然我的这个数字是用全体矿工来计算的;因为那些实际在地下工作的矿工受伤几率更加高。与我交谈过的每个从事这一行已有些年头的矿工都或亲身经历过严重事故,或目睹过工友遇难,每一个矿工家庭都会跟你讲他们的父亲、兄弟或者叔叔在工作中遇难的故事(诸如“他掉到了700英尺下面,除了一件新的防水衣什么都没有找到”等等)。其中有一些故事极其骇人听闻,例如有个矿工和我说他的同伴,一个“计日工”是怎样被落石埋掉的。他们冲过去想办法把他的头和肩先露出来让他可以呼吸,他当时还活着并同大家说话,不久大家发现坑道顶部即将再次坍塌便不得不赶紧跑开以便保护自己;这位“计日工”第二次被埋了。大家赶紧又一次冲过去让他的头和肩露出来,他依旧活着,又开始和大家说话。没多久坑道顶部第三次坍塌了,这次大家花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把他再救出来,而最后,当然,他死了。但和我说这个故事的矿工不觉得这有多恐怖(他自己被埋过一次,不过比较幸运的是他的头卡在两腿之间,所以还有一小块空间给他呼吸)。他所要强调的是,这个“计日工”十分清楚自己工作的地方是不安全的,每天下去的时候都预感会发生事故。“这个感觉一直在他脑海盘旋,所以上班之前他都会吻一下妻子。她后来告诉我,他这样亲吻她已经二十多年了。”
事故最容易理解的原因是瓦斯爆炸,矿井的空气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瓦斯。有种很特别的灯可以用来检测空气中的瓦斯,当瓦斯比例过高的时候就可以通过矿灯的蓝色火焰检测出来。如果把灯芯拨到最大而火焰还是蓝色,那么就表示瓦斯的比例已经高得危险了;尽管如此,还是很难检测到瓦斯,因为它在空气中的分布很不均匀,经常聚集在岩石裂隙里。矿工在开始工作之前常常会拿着矿灯在所有的角落检测一下瓦斯。爆破作业时的一个火花,凿石头时的火花,一盏坏的灯,或者是“采空区火灾”[13]——聚集在煤粉下面发生的自燃难以扑灭——都会引发爆炸。那些不时发生的数百人遇难的重大矿难常常都是因为瓦斯爆炸导致的,所以人们会觉得瓦斯爆炸是采矿时最主要的危险。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事故都来自矿井里日常的危险,特别是塌方。还有“坑洞”——一块大得足以砸死人的石头以子弹般的速度从圆孔中射出来。在我的记忆中,我所遇到的所有矿工里除了一人之外,都认为新式机器和“加快生产速度”常常让工作变得更危险。这其中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保守,不过他们可以给出许多理由。首先,现有的开采速度意味着挖进去的那截坑道顶部在几个小时以内是没有支撑的。其次,机器的振动会把所有东西都震得松松垮垮,而巨大的噪音让人很难察觉到危险信号。你得知道,井下矿工的安全很大程度是依靠他们自己的谨慎与技术。一个有经验的矿工声称对不安全的坑道顶有一种直觉;他解释说自己“可以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比方说他能听到支撑物微弱的嘎吱声。木制支撑物仍然比铁制支撑物受欢迎的原因就在于快要坍塌的时候木制支撑物会发出嘎吱声作为警报,相反铁制支撑物会突然倒下。机器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人不可能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因而增加了危险。
矿工受伤的时候是不可能得到及时救助的。他们在地底一些可怕的裂缝之下,被数百吨重的石头压住,就算被救出来,也还要在直不起腰的坑道里被拖上一英里甚至更长的距离。通过与曾受伤的矿工交谈,你会发现等到他被送回地面,那已是好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当然有时还有升降机[14]的事故。升降机以特快列车般的速度上下几百码距离,而操作员待在地面,看不见实际情况。有很精确的指示器可以告诉他升降机的位置,但依旧有可能犯错,所以有时升降机会以最大速度撞击井底。这对我来说是种很恐怖的死法。因为当这个很小的铁盒子在黑暗中呼啸坠落时,里面的十个人总有那么一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而那被摔得粉碎的前一刻令人不忍想象。有个矿工和我说有次升降机出事时他刚好在里面。升降机在应该减速的时候没有减速,他们觉得一定是缆绳断了。幸运的是他们最后安全到达了井底,不过爬出来以后他发现裂了一颗牙齿——在预感到那可怕撞击要到来之时,他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除了事故之外,矿工总体而言似乎还算健康,考虑到他们需要强健的肌肉力量,因此很显然也必须拥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他们容易得风湿病,肺部功能不健全的人在那种充满灰尘的环境中也熬不了多久,但最特殊的职业病是眼球震颤[15]。这是一种眼部疾病,眼球在接近光线时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不停颤动。这大概是在昏暗环境下工作的结果,有时候会导致完全失明。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致残的矿工可以得到煤矿公司的赔偿,有时是一次性赔偿,有时是分每周领取赔偿金。赔偿金的金额不会超过每周29先令;如果不到15先令,伤残矿工还能从失业救济金或者公共援助委员会那里再领一点。如果我是伤残矿工,那么我宁可一次性付清,因为不管怎样我都拿到了赔偿金。伤残赔偿金是不受任何中央资金担保的,所以一旦煤矿破产了,那么这个伤残矿工的赔偿金也就没了,虽然他也是债权人之一。
在维根,我曾经和一个患有眼震病的矿工住过一段时间。他可以看到房间对面,不过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过去9个月他每周领到了29先令的赔偿,但现在煤矿公司要改为每周14先令的“部分赔偿”。这完全取决于医生认为他是否适合“地面上”的轻松活。可就算医生觉得适合,显然也没什么活儿是轻松的,但这样一来他就能领取救济金,因而煤矿公司则每周可以省下15先令。看着他去煤矿公司领取赔偿金的情景,我不禁感叹,时至今日,身份差别依然能够带来如此巨大的差异。他因为从事一项最不可或缺的工作而近乎失明,无论如何,他也绝对有权领取一份赔偿金。然而他无法提出这样的要求——比方说他没法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以自己希望的方式领取。他不得不每个星期在煤矿公司指定的时间前去领取,到了以后还要在寒风中等上好几个小时。据我所知,他还要向给他发钱的人脱帽致谢;至少他必须要花上一下午的时间还有六便士的车费。若身为中产阶级,哪怕像我这般潦倒,情况也会截然不同。就算忍饥挨饿,我仍可以因自己中产阶级的身份而得到不错的对待。我挣的比矿工多不了多少,但至少薪水是以某种体面的方式支付到我的银行账户里,并且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取出来。就算我的账户里已经没钱了,银行职员还是会对我较为礼貌。
繁琐且倍受羞辱,不停的等待,做什么事情都不得不以别人方便为前提,这是工人阶级的惯常生活。有太多的因素把工人不断压迫成一个很被动的角色。他没法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被迫按照周围的环境来行事。他感觉自己受制于某种神秘的权威,并且坚信“他们”绝不允许他去做这件事、那件事或者其他事。我在采摘啤酒花[16]的时候曾经问过那些汗流浃背的采集者(他们时薪不到六便士)为什么不组织一个工会。我马上被告知说“他们”绝不允许这样做。我问,“他们”是谁?没人知道,但很明显“他们”是无所不在的。
出身中产阶级的人在生活中都会有些有限度的合理期望。因此,面对压力,“受过教育的”人往往会挺身而出。他们在此方面并无天生禀赋,所受的“教育”也通常没什么用处,但他们习惯于受到尊重,且具备当指挥官所必要的小聪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们都被认为理所当然的要上前线。在利沙加勒[16]的《巴黎公社历史》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段落,是描写巴黎公社被镇压后进行枪决的情形。当权者开始枪决带头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谁是带头的人,他们挑选的原则是出身较好的那些人可能就是带头的。一个军官经过一排囚犯,把看起来比较像的那些挑了出来。有个人被枪决是因为他带了一块手表,还有一个是因为他“有张聪明的脸孔”。我应该不会因为有张聪明的脸而被处决,不过我承认,几乎所有反抗运动中,其领袖往往是那些能够正确地发H音的人。
注释
[1]洛克福奶酪:一种产自法国南部的绵羊奶蓝纹奶酪。
[2]吟游诗人:原文Christy-minstrel,一个19世纪的美国黑人乐团的名字。
[3]矿井澡堂:原文pithead baths。
[4]布莱顿旅馆:原文Brighton boarding-house,Brighton,位于英格兰南部海滨;boarding-house,俗称B&;B。可以短租,也可以长租,提供膳食。
[5]克朗:是5先令旧币,相当于60便士。
[6]威廉·拉尔夫·英奇牧师:威廉·拉尔夫·英奇(1860~1954),英国高级教士和作家,被称为“忧伤教长”。
[7] 油脂抹面包面包:一种英国的传统食物,把猪油或牛油蘸着面包一起吃。
[8] 扣罐:一种带扣的容器。
[9]杜伦:英国北部城市。
[10]兰开夏郡: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郡。
[11]监秤员:代表矿工核对煤矿验重员测重是否准确。
[12]特拉法尔加广场:英国伦敦最著名的一个广场,是19世纪初为了纪念著名的特拉法尔加海战而修建的。
[13]“采空区火灾”:采空区是由人为挖掘或者天然地质运动在地表下面产生的“空洞”,煤矿开采过程中采空区存在大量的遗留的浮煤,浮煤的存在为煤矿自燃提供了物资条件。
[14]升降机:原文Cage,矿井里的升降机。
[15]眼球震颤:简称眼震,是一种不自主的、有节律性的、往返摆动的眼球运动。常由视觉系统、眼外肌、内耳迷路及中枢神经系统的疾病引起。
[16]利沙加勒(1838-1901):法国记者,1871年巴黎公社参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