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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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当我还是个小孩,在学校上学时,有名大学讲师每学期都会就历史上曾经发生的著名战役给我们做一次精彩讲解,诸如布伦汉姆战役[1]、奥斯特立兹之战[2]等等。他喜欢引用拿破仑的格言“有多少粮草行多远军”。在讲演结束时,他会突然向我们提问:“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则要大声回答“食物!”倘若我们未如此响应,他便会大失所望。

从某种意义而言,他显然是对的。人说到底就是只装食物的大口袋,我们的其它功能和才华看上去或许更神圣,但那些毕竟不是首要的。人死化成灰,他的言行也会随之被遗忘,然而他有生之年食物的优劣却在死后依旧带给其子孙或好或坏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宣称,饮食变化的重要性远胜于王朝更迭,乃至宗教变革。例如,倘若罐头食品尚未问世,就不会有世界大战[3]。倘若我们没有在中世纪末期引进根茎作物和其它各种蔬菜,之后也没有引进非酒精类饮品(茶、咖啡、可可)以及尚未被当时习惯于喝啤酒的英格兰人所熟知的蒸馏酒,英格兰过去四百年的历史便会截然不同。不过奇怪的是,人们很少意识到食物的重要性。政治家、诗人、主教们的雕像比比皆是,厨师、熏肉师或果蔬园丁的雕像却闻所未闻。据说查理五世曾经给烟熏鲱鱼的发明者塑过像,不过,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唯一例子。

因此,或许对于失业者而言,提起未来,真正重要、最最根本的东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正如我先前所说,无业家庭每周的平均收入大约是三十先令,其中至少四分之一要用于支付房租。剩下的钱怎么花,就得精打细算。我这里有一份失业矿工和他的妻子给我的开销清单。我让他们尽可能准确地列出通常情况下一周内的所有支出。这名失业矿工的补贴是每周三十二先令,除了妻子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二岁零五个月,另一个才十个月。

此外,婴幼儿福利诊所每周送给孩子三包奶粉。这里有几点需要说明。这份清单里略去了很多项目——鞋油、胡椒、盐、火柴、引火木、剃刀片、替换餐具、衣服、家具和床上用品的损耗——只包含了最先想到的一些开销。在以上未列出项目中的任何一笔花费都意味着要从其它方面抠出钱来。另一笔不容小觑的开销是烟草。这名矿工抽烟并不凶,尽管如此,他每周在烟草上花的钱也很难少于一先令,这意味着得进一步节衣缩食。失业者每周要向“服装俱乐部”支付可观的费用,这些俱乐部由遍布所有工业城镇的大布商经营,若非如此,失业家庭根本无力添置新衣。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从这些俱乐部里购买床上用品,因为我碰巧结识的这个家庭几乎没多少此类物件。

在上述清单中,假如你再算上买烟草的一个先令和这样那样的非食品开销,那么就只剩下十六先令五个半便士。我们权且算作十六个先令,且不考虑婴儿的开销——因为婴儿每周可以从福利诊所获取牛奶。这十六先令得提供三个人——其中两名成人——所需的所有营养和燃料。那么,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用十六先令满足三个人一周的给养,这在理论上究竟有无可能?就在人们对收入调查争执不下之际,出现了关于能够维持生存所需的最低周收入的令人作呕的公开争论。我记得,有一所营养师学校得出的结论是五先令九便士,另一所学校则大方些,给出了五先令九个半便士。之后,便有一群人致信报社,声称一周只花四个先令便可喂饱自己。

请注意,这份预算中没有包含任何燃料费用。事实上,该作者明确表示他无力购买燃料,所有食物均生食。这封来信真实与否,抑或只是个恶作剧,眼下无关紧要。我认为应该承认的是,这份清单可以被视作最精打细算的开销计划。如果你不得不靠三先令十一个半便士生存一周,那么该清单可以令你最大限度地获取食物。如此说来,或许依靠公共账目委员会(P.A.C.)的补贴喂饱自己是有可能的,但仅限于必要食品,别无其它。

现在,将这份清单与我先前给出的失业矿工的清单进行对比。矿工家庭每周仅花十便士购买绿色蔬菜,十个半便士买牛奶(你要知道,他们的一个孩子还不满三岁),没有水果,但他们要花费一先令九便士买糖(也就是大约八磅糖),一个先令买茶叶。花在肉制品上的半个克朗或许只是用于做炖菜的一块骨头,而不太可能是四五罐牛肉罐头。因此,他们的基本食物是白面包和人造奶油、腌牛肉、加糖的茶和土豆——多么糟糕的食谱。倘若他们多花点钱在健康食品上,比方说橙子、全麦面包,或者甚至像那个致信《新政治家》的作者那样省下燃料费,生吃胡萝卜,岂不更好?是的,没错,不过问题在于没有哪个普通人会这么做。普通人要是只吃黑面包和生胡萝卜,那早就饿死了。尤其糟糕的是,通常钱越少的人就越不愿意花钱购买健康食品。百万富翁或许乐于用橙汁和瑞维塔饼干当早餐,但失业者可不会。我在上一章末尾提到的那种倾向此时便起到了作用。当你失业时,也就是说当你食不果腹、困顿无聊、辛酸凄惨时,可不会想要吃什么单调的健康食品。你会想吃点儿有“滋味”的东西。总有一些廉价的美味诱惑着你。来三便士的薯片吧!出门买两便士的冰淇淋!烧壶水,来杯美妙的热茶!这就是当你拿P.A.C.补贴时脑子里琢磨的。白面包加人造奶油以及加了糖的茶并不能给你更多营养,但它们比黑面包加蘸肉汁和冷水更可爱(至少大多数人如此认为)。失业是一种无尽的苦难,需要时常得到温暖,尤其是热茶——英格兰人的鸦片。一杯茶,甚至一片阿司匹林所带来的短暂慰籍远胜于一块干巴巴的黑面包。

所有这一切对生理造成的影响显而易见,你可以亲眼观察或者经由统计数据推理得出。工业城镇居民的平均身体素质极低,远逊于伦敦。在谢菲尔德,你会感觉好似行走于洞穴人之中。矿工们生机勃勃,但通常身材矮小,他们长年劳作锻炼出的肌肉并不能令其子女生就一副好体质。无论如何,矿工们的体质在当地人口中已经算是相当好了。营养不良的最显著特征就是所有人的牙齿都很糟。在兰开夏郡,你得踏破铁鞋才能找到一个牙口尚好的工人。事实上,除了孩子,几乎没人还能保有牙齿。而即便是孩子们的牙齿也微微发青,我猜是缺钙所致。有些牙医告诉我,在工业区,年满三十岁还能有真牙的人着实罕见。维根的很多人都认为最好能尽早掉光牙齿。“牙齿纯粹就是痛苦。”一名妇女对我说。我曾寄居的一户人家除我之外有五口人,最年长的四十三岁,最小的是个十五岁的男孩。这个孩子是家中唯一还有牙齿的人,而他的牙显然也长久不了。据统计,所有大型工业城镇贫困人口的死亡率和婴儿死亡率都是富裕居民的两倍——有的地方还不止两倍——我想,我无需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