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水笙的人生,并非如之前我们所了解的那样:毫无悬念地摆了一辈子棋摊。
他们这一代人,一辈子,经历了时代浪潮里所有的大起大落。而这话还要从水笙毕业后参加工作那会儿说起。那会儿翠芬还在县城国营百货大楼里站柜台……
1989年
这天,翠芬早早地从县城国营百货公司下班,她在那儿做售货员。手里提着手工编织的环保篮子(是那个年代的标志物)。篮子里盛着织了一半儿的毛衣。还有几样蔬菜。
回到水笙单位的集体宿舍,准备做晚餐。刚走到家门口,瞧见地上放着一捆被扎的整整齐齐的青菜。弯下腰,顺势一并给拿进了屋。
“水笙?在家吗?”屋里烟雾缭绕的。浓烈的烟味儿让翠芬一阵咳嗽。只见水笙独自坐在书桌前抽烟。他的工作轻松,每天也就几小时的电影放映时间。翠芬一阵抱怨着去开窗户通风。顺便问了问:“门口的青菜怎么回事儿呀?”
水笙这才一阵紧张:“青菜?难道我爹来过了?我没听见敲门声啊?”每回说起水笙他爹,他麻木的脸上才会有一丝紧张的深色,才能看出他沉默而麻木的躯壳仅剩的灵魂。
翠芬心不在焉地,管自己整理好晚饭要用的几样菜,端起搪瓷脸盆,去宿舍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池理菜去。水笙就在宿舍门口的走廊里开始生炉子,准备做晚饭。
简单的几样菜终于端上桌。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话开了。
翠芬开始抱怨了:“我说你啊,这成天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单位也就拿你,当个木头人。是不是有天爆炸了,你也打算最后才知道啊?”每回翠芬一抱怨,水笙都特别心烦:“干嘛呀?这不没事儿吗?”翠芬白了他一眼,说:“我问你,你这都结婚了,拖家带口的,单位凭什么只分给你一间房?弄得我们根本没办法带婷婷一起生活。生生把她送去我妈家里。你看看对面儿的刘三儿,早两年还没结婚,就整天跟领到拉拢关系,非说是为了将来结婚做准备。死活是弄了两间房,人灵光着类。对象也谈好了。现在这小日子过得。你再看隔壁……”水笙懒得再听下去:“行了行了,领导有领导的做事方法!轮得到我去说三道四的么!”
“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样的性格,难怪在单位吃不开!在单位连个屁都不敢放!好歹你也去要求试试总可以吧!不行就再说呗!”
翠芬虽然说的在理。
或许是因为童年的阴影,对水笙的影响太深刻了,导致他极度自卑的内心,与任何人都疏于交流,更别说与领导攀关系了。这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因为内心脆弱。或许这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因为害怕被拒绝,索性逃避。不愿面对。这是他内心根深蒂固卖不过的障碍。
所以,也难怪这个单位,谁的眼里都没有水笙这号人的存在。关于分房,虽说单位有原则:单身的住一间,结婚有家小的住两间。但水笙刚来单位算单身,婚后,他又从不去主动去要求,谁又能惦记着他,还主动给他多一间房呢?加上平时沉默寡言的样子,他活得,在别人心里早没影儿了。这事儿翠芬跟他唠叨不知道多少回了。水笙心里暗自琢磨着,要是再没有一点作为,恐怕是非得生生被她烦死。
崔全胜晚他一届毕业,也就晚他一年被分配到单位。当年在学校里就是特会折腾的主儿。现在来到这小小国营单位里,尽管不是领导,但被他一折腾,只怕领导都得听他的了。
在水笙一家还挤在不到十平米的单身房里。崔全胜那会带着老婆孩子,就已经在单位混到了两室一厅——集体宿舍里最“豪华的套房”里。
水笙想着,找领导之前,还是打听清楚的好。
这天,刚上班,也恰巧和全胜搭班。调试好机器,照例是播放影片开头前的幻灯片广告。终于正是开始放映了。两台机器轮换操作,一台机器播放完一卷胶片,另一台机器自动开播。取下播放完毕的那卷胶片,放转台上倒带好。取下一盘胶片上机器,等待下一次轮换的播放。
正凑这个空挡,水笙跟崔全胜打听起来:“全胜!”
全胜正翻看着一份报纸。
国营经济中的人们,有谁会拿工作当回事儿!横竖应付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反正工资、福利一样都不能少!风险是国家的!偷懒儿,才是最实在的人生!所以,工作看报纸、看小说是他们工作的“必备品”!像翠芬那样的百货公司售货员,就剩下打毛衣、拉家常、看报纸、要不就趴柜台上睡午觉。谁不这么干,一定引来同事们异样的目光。
看着全胜投入根本没听见喊他,只好过去推了推他。全胜虽然好折腾,但也不是难接近的人。这会儿他正好奇地望着水笙:“咋啦?”水笙不好意思张口。但既然开口了,还是问吧:“全胜,你说这单位分房有什么规矩吗?”全胜好面子、爱吹牛,把报纸往旁边一丢,端起凉着的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吹了吹,小心地吸了一口:“唉!也就你!咋啦?现在觉悟了?你觉得就这样的破单位,所谓的领导,能有啥规矩?”听见全胜如何这般诋毁领导,他倒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把水笙给惊着了,水笙赶紧回头望了望,生怕被别人听见。
“破单位,倒是说说的哦。我们的单位还不够好啊?还有哪家单位有我们这么好的福利待遇啊?”水笙慌张着说。
“能这么说的,也就只剩你了!这每个月才六十多块钱工资,够干嘛的呀?”
水笙倒是有听说,崔全胜在外面兼职的消息。但也只是听说。不过水笙此刻更关心的还是单位宿舍的问题。
“全胜,你说这领导分配宿舍有啥依据吗?”想了半天,水笙依旧把话题扯在这块儿上。
这崔全胜一向爱逞强好面子的主,此刻水笙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模样,瞬间激发起他英勇愤世嫉俗、打抱不平的情节:“你直接去森建国他办公室,拍桌子问他!你凭啥只给我一间房!”只见他怒目圆睁,模样狰狞,瞬间又恢复正常表情冲着水笙说:“你看他给不给,结果保证不一样!”
“难道你就是这么要到房的?”
“哎,那,也得先礼后兵、先礼后兵!哈哈……”崔全胜一直这一副油滑的样子:“你还得先好好问问,但你要明白,领导也得靠咱们捧着啊?对吧,实在不公平的事情他要真敢做,别遇到我崔全胜,我非闹得他明天就去街上扫大马路去!”
全胜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水笙只是姑且听听。他可没有全胜那么能闹腾。一卷胶片快放完了,他得去管理自己的那台机器,按下播放按钮,可不能让电影就这么断了。不然经理开会又该批评了。不管怎么说,自己下班还是得去试试。按下机器,水笙拿起他那本《三言二拍》自顾自地看起来。
一个下午两场电影,早早就散了。水笙磨磨蹭蹭,在经理办公室门口,转悠了很久。终于还是去敲门。只听见一句生硬的普通话:“进来!”
水笙推门进去,只见森建国,正襟危坐的样子,面前永远放着一份报纸、一杯茶。桌上还有一台黄色的转盘拨号电话,这也是单位唯一的电话。水笙满脸堆笑:“森经理!”森建国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的表情,问:“有什么事儿吗?”在他的心里,水笙能有什么事儿!他根本就不应该有事儿!
水笙战战兢兢坐下,沉默了半天,说:“森经理,我来这里一晃都五年了,孩子都快三岁了。始终住这一间房,一直也容不下我们一家三口,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送去乡下。”这些早在心里盘算好的话,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都没敢看经理脸上的表情。赶紧低下头。他甚至都没有勇气直接把话说明白了,就这样转弯抹角地。这要是被拒绝了,只怕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要到房了。
集体宿舍分两栋楼,崔全胜家住的那栋楼,所有的户型都是套间,两室一厅的最大。其余都是一室一厅。公共厕所都一样在走廊尽头。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带厨房,挨家都在走廊支起灶台做饭。只有崔全胜特牛掰,在他两室一厅的“豪宅”进门处,搭起了灶台和洗菜水池。
而水笙他们住的那栋楼就稍微逊色一点。二层平房,一楼的几间房被用于单位行政办公室。二楼的单身宿舍就住着几个单身汉,除了水笙家拖儿带女的。别说家里翠芬天天逼着他,就算翠芬能忍受,单位里的其他人又该怎样看他呢。
森建国从水笙来单位那年开始,一直都是单位领导。可是无奈国营企业,队伍不好带啊!里头什么人都有。面对这些类似福利问题,往往是这边儿平了,那边儿又提意见了。这么几十个人不大的单位,破事儿却总是一大堆!事情办的:又要他们服管,也要适当迁就着他们,原本就是矛盾的。能处理得了矛盾,才能当的稳这个破经理。只是这年跟他提意见的不少,连这沉默到几乎感受不到他存在的人都来提意见了。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单位里但凡结婚的人家,起码也是一室一厅,这水笙家还蜗居在这一间小房间里,也是有点儿说不太过去。
确实这两年,刚分配进单位的单身汉,结婚后,纷纷跟领导要求,都从原先的单身宿舍,搬入一室一厅。剩下的只有水笙家了。
森建国虽然平时不苟言笑,但为人处世起码的原则总归是要有的,只是眼前面对水笙的要求,他也犯难了:“水笙,你有你的难处。我也理解,但我也有我的难处啊。”
听了领导这语重心长、有点儿推心置腹的话语,瞬间瓦解了水笙在心里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坚定。他就差点起身告诉领导,不麻烦他了。正惶恐间。森建国接着说:“你也知道,现在的套间,都是有人住着的,我也不能把人一家赶出去吧?”他一边儿装着跟水笙交老底的态度,一边儿不是那眼睛偷瞄着水笙。
水笙觉得森经历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总不能因为自己把别人好好的日子给搅和了。而且他也没这能力。原本想起身走了的。只是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家隔壁的单间好像还没有人住。想了想说:“领导的难处我当然能体会,我也不是喜欢给你们添麻烦的人,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吭过一生,但孩子大了,要上学,总归要把她给接过来。可是一间房又实在难以容下我们一家三口。唉?森经理?我们旁边好像还空着一间。你看能不能让我们先用着……”
水笙这话倒是提醒了森建国。因为照这个单位的惯例,一直在想着那些一室一厅的房子住满了人。如果这也可以的话,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即解决了他的实际困难,也没有给他这个经历添上什么麻烦事儿。
森建国一下子想明白了说:“这到是个办法。这样吧,你明天来我这里拿钥匙吧!”
就算水笙这次开口要到了隔壁的单间,但也和对面那栋楼的套间有着不小的差别。明明是水笙的屈就,他却乐的跟什么似得。明明是领导工作的不足,此刻却显得他给了多么天大的恩赐一样。不论如何,这问题总归算是解决了。回家跟翠芬也好有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