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支烟灭了，回忆也停了。水笙扭头看向屋里。翠芬已经摆上了碗筷。于是他起身，用简陋的粗茶淡饭，去填补他的粗糙麻木的灵魂里仅存的饥饿感。
晚餐结束，照例是去村里福良家凑热闹。
水笙他们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并不在县城的市中心地段。却偏偏毗邻了一所高等院校。这也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高校。若按创办的年份算来，也在这个小镇上，晃过过了半个世界那么久了。于是各种房产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儿独特的地理环境，依山傍水，还充满了书卷气的清幽。这些都为房地产商的卖点，增加了不少人文气息。
所以近两年，大伙儿都心照不宣地，守候着、盼望着那个“被拆迁”的幸运光环能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水笙每晚必去“报道”的福良家，就是第一批被幸运光环眷顾到的人。
福良家被拆迁后，在房产商补偿给他的地皮上，盖起了三间三层簇新的楼房。这么大房子，住着福良夫妇和儿子儿媳，可把人们给羡慕坏了。儿子儿媳都是公务员。福良老两口退休在家，闲来无事，竟然采购了几台麻将机。家里的一二两层，也没做什么改造，就这样组起了局、挣起了钱。所以这些年，福良家就自然成了村里人晚餐后的据点了。
水笙这天去晚了。大伙儿已经热火朝天地玩儿上了。看来今晚麻将是没戏了。索性直接转去最里面那间看看吧。
一开门，只见一伙人把四方的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今晚玩儿的是十张牌双副牛牛。想想真是奇怪，一副扑克牌能如此牵动人心。从发牌时的静默，到开牌时的嚎叫，旁人如何体会他们的心情。
这样鱼龙混杂的场合，最好还是先观望吧，水笙想着。虽说来福良家里玩耍的，几乎都是村里熟识的人。但偶尔也会有村里人带来外面的朋友，这会儿就要小心了。毕竟是这样的场面，谁能保证他不是带着什么“伎俩”来赌场骗钱的。这样的事儿可不少。
水笙虽然常来玩儿，但从不豪赌。他没什么闲钱，而且他的心里还装着女儿的未来……水笙在人群的外围，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一个小矮凳上，透过烟雾缭绕空气里，总算是看清楚了，现在坐庄的是村里的许爹爹！许爹爹，这个只是他的外号，其实他才靠近三十的边缘。也算是村里的年轻人、无业！因为平时蛮横无赖，但又不大奸大恶，人们拿他没办法。不知道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爹”！那个帮他管钱、等着他给小费的，是身体单薄，带着一副眼镜儿，平时专跟着许爹爹混的虎子！虎子名字虽然威武，和他瘦弱猥琐的样子毫无关联。他平时嗓门大，说话底气足，年纪不大，但资格颇老！
许爹爹的父母和福良同辈，也是差不多时间被拆迁的家庭。只不是同一家房产商拆迁的。许爹爹家里原本是拆不到的。和他们家同样，在山坡上的那一批人家，到现在还有在煎熬的。虎子家就是其中一户。那年政府突然想在这块儿山坡上建一个养老院，偏偏挑中了许爹爹家附近那块儿地方。可又刚刚好拆到许爹爹家隔壁邻居那里为止，于是他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负责拆迁谈判的人群穿梭往来于邻居家里。
许爹爹父亲，总跟他们打探着谈判的进度。而邻居的面容可谓一日多变，每当许爹爹父亲跟他们打听：“嗨，谈的怎么样啦？”邻居就斜眯着眼，想装鄙夷，但又难以掩饰内心高涨的激动，整个五官被扭曲成了一团。一脸优越感又带着嘲讽的样子：“切，就这点儿钱，打发叫花子呢！我跟他们说了，没有两百万！免谈！”许爹爹的父亲，一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刚刚还浮笑着的脸庞，瞬间凝重起立，心里在哆嗦着想“天哪，两百万……”邻居仿佛看透了他心里所想。还不等他搭话，径直管自己说开了：“两百万还多啊！你都不知道现在的社会行情，现在的物价！啧啧啧……”边说边扭动着她肥硕的腰肢，往自家的破房子里转进去。许爹爹看她走远了，也放下了那虚浮的笑容，沉沉地、轻轻地呸了一口，低声嘀咕：“你家不也是每天青菜萝卜么？就你家的青菜萝卜也还是自己种的呢！一天才花几个钱？还物价！还行情！臭显摆吧就！”
刚刚显摆完，负责拆迁的人群又来了。虽然大伙儿装的轻松愉快，但许爹爹还是看出了他们那不成功便成仁的阵势。再看隔壁邻居的表情，早没了刚才说着“物价”的那种优越感。突然变得苦大仇深、痛心疾首的样子，絮絮叨叨跟他们谈起了所有的困难，就差点连家里的母狗难产都一并搬出来给他们说了。
就这样，许爹爹一家，羡慕嫉妒恨地眼瞅着邻居们。可事情总归是还有转机。就在许爹爹家里以为这辈子是没有指望的时候，事情就这么突然，拆迁谈判小组，也登门了他们家的门。
没想到这养老院的规模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原本拆不到许爹爹家，但规模被重新扩大了。于是这份殊荣，也降临到了许爹爹家里。为这事儿，他们足足兴奋了几个星期都没有睡好。
拆迁队登门的第二天，他们家这好事儿也被传开了。就跟他原先打听邻居家拆迁情况一样，这会儿他们家也被其他没拆到的邻居，充满羡慕地打听了起来。再看许爹爹和他父亲那架势，可要比他们先前被拆的邻居，足太多了。仿佛他们此刻已经躺在了堆满人民币的温床上，斜眯着眼儿，晃着高脚杯，醉生梦死。于是，平常时日里，连洗菜的水都要被反复利用三次，再拿去浇花的习惯，此刻在他们自己看来，太匪夷所思了！这又是何必呢？“谁还差这点儿钱？”这话与他们体内高涨的激素搅和在一起，引发了巨大的化学反应。
此刻，水笙瞅着许爹爹的模样：虽说冬天，但他此刻热得只剩下一件儿单衣，还敞着大大的衣领，露出他肥硕的胸膛，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链子，真假不得而知。歪着脑袋，嘴角叼着烟，神情专注地眯着眼，手里使劲儿地慢慢移动着两张扑克。仿佛他有超能力，能把手里的牌偷龙转凤的样子。一把牌刚刚发完，人群静默，等待着庄家开牌。虎子，一边探头看着许爹爹手里的牌，一边四处张望，一面现场有人乘机换掉手里的牌。正当虎子忙着的时候，只听许爹爹一声大吼：“啊呀！牛牛！啊哈哈哈……不好意思啦”之后的声音听不见了，被人群里一阵巨大的懊丧声给淹没了。水笙打起了招呼：“许爹爹！今儿手气很旺嘛！”许爹爹忙着收钱，哪里还能搭得上理他。只见围着桌子正豪赌的一人儿，一边把手里的钱狠狠摔到许爹爹面前，一边嚷嚷着：“他手气当然好啦！牢里刚放出来，还不可劲儿敛财啊！”许爹爹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少他妈废话，愿赌服输啊！”听到这里，水笙刚想问，就有人替他问了：“哟，爹爹，进局子里干嘛去啦？监狱七日游啦？没给咱大伙儿带点那里的特产哈？”人群里一阵哄笑。虎子向来跟着爹爹混，这会儿他搭话了：“咱们良好市民，能干啥啊？还不是那天，酒足饭饱，吃完宵夜，都喝了二两白酒，四瓶啤酒，还要非说自己没醉。跟他说打车回去，他非要开车。偏偏就那么巧，遇到查酒驾。得，进去了……哎，哥？进去多久啦？”听罢此，许爹爹豪爽一挥手：“六个月！咋样？”水笙插嘴：“啥？酒驾要关那么久？”“哎，这也得分情况！普通的酒后驾车可能最多一周。但他醉酒，还醉的不省人事！”虎子搭话，说道这里虎子突然哈哈哈乐了：“你们不知道，那晚我急急忙忙跑去派出所，哇靠！爹爹正站抱着椅子亲个不停哈哈哈……”许爹爹人也不坏，听到虎子这么说，只装着驱赶了两声：“切，别瞎说啊！老爹我今天风头好。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不要哪壶不开再去提哪壶了。赶紧赶紧，下一轮。买定离手啊！”
夜越来越深，人群逐渐散去。水笙今晚没怎么参与，只在一旁看着。无奈许爹爹风头太旺。水笙可不敢冒然拿钱打了水漂。许爹爹这会儿正专注地数着今晚赢的票子。可别小看了这样的赌法，一个晚上几万快的输赢，也是常有的事儿。许爹爹今晚收货可不小。虎子垂涎欲滴的样子，瞅着他手里一张张翻腾的票子。好不容易等他输完了钱，只见他从兜里抽出两张，在虎子面前晃了晃：“诺！给！”虎子一脸谄笑着：“谢谢哥啊！”许爹爹抽了一下嘴角，算笑过了。大大地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宵夜去！”刚想走，看到水笙在隔壁麻将桌旁转悠，顺势招呼着：“怎么着啊？水笙，一晚上见你够保守的啊？”水笙笑了笑：“你还不清楚我嘛？哪能跟你们比啊！”这些连旁人都听着客套的恭维话，许爹爹此刻却非常受用。今晚他显得意气风发，别人没经历过的牢子，他经历了！一点儿都不觉得羞愧。反而有种乱世英雄的豪迈情绪。听着水笙这么说，越发来劲儿了：“走吧！水笙！一起喝酒去！哥请客！”水笙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赶紧推辞：“下回吧。我得回家！”许爹爹用特别瞧不起他的眼神，带着虎子招摇着走了。
水笙转悠了一圈儿，看着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家。他心有所牵挂。
回到家里，翠芬没有在家。他才懒得管翠芬的去向。家里乌漆抹黑的一片儿。水笙心头一紧。女儿怎么还没回家？平时上完学校的晚自修，这个点儿应该到家了啊。他打开家里和院儿里的等。蹲在屋檐下抽烟等女儿回来。水笙白天起得晚，若不是趁着晚上的时间，平时根本也见不到早出晚归上学的女儿。
一支烟还没抽完，女儿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
水笙急忙上前：“婷婷，今天咋回来那么晚？”婷婷进院子，停好自行车，蹲下看着车胎，独自研究了起来：“爸，晚自修结束去拉车，发现车胎没气了。不知道是破了，还是气门芯丢了。一路把它推回来，这才晚了点。”水笙看着女儿大冬天被冻红的脸蛋儿，心头一阵发紧，赶紧说：“你别弄了，放着等下我帮你弄吧。赶紧休息去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学呢。”婷婷抬起头望着他，问：“爸，现在这么晚了，这车要弄不好，我明天还得提前一小时起床啊。要不然，走去学校就该迟到了。”水笙轻轻叹了口气，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子，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票子太旧了，魏颤颤地递过去给婷婷，说：“婷婷，天冷！你明天多睡一会儿。打个车去学校吧。”婷婷一听，赶紧把他的手推开：“爸，上次给我的钱都还没花掉呢。真要打车，我有钱啊。”望着女儿，一年到头都只有两套校服轮换着穿。一双老土的球鞋，已经磨得不成样儿了。好歹也是大孩子了，这样的装扮也不知道班上的同学怎么看她。可是唯一让水笙夫妻两人欣慰的，是女儿成绩一直不错，高中更是考进了市重点中学里的重点班。平日里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懂事儿的让人心酸。
水笙把钱赛进婷婷手里说：“拿着。这些天一直没见到你，也不知道你钱够不够花。拿着吧，读书费脑子，平时不要饿着自己，想吃什么就买。钱不够就跟我讲。知道了吗？”婷婷乐了：“爸！我们平时学习那么忙，哪儿有时间花钱啊。学校食堂里的午餐特别好吃，也花不了多少钱。你这非要给我，那我就帮您攒着。说不定等你急用，还能帮上忙呢。”说完，婷婷打算往屋里边走边说：“那谢谢你，帮我搞定这车吧。没了它，还真不太方便呢。”刚走两步，又转回到水笙身旁，问：“爸，奶奶这两天没闹腾吧？”水笙脸一沉，他向来不喜欢女儿叫她奶奶，她怎么配当这个奶奶。婷婷才不理会这些呢，自顾说起来：“你别理她，再怎么说年纪也大了。别跟她一般见识。”水笙叹了口气：“赶紧睡去吧。”
看着眼前这辆车，是为了方便女儿上学，水笙从二手车行淘回来的。女儿还一直拿它当宝贝。水笙蹲下身，捣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