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洒在水笙家的院落里。一扫连日里的阴霾,院落四周那圈破败的残垣断壁,被烤的挥发出阵阵的淡烟来,不停地往上飘。
这是一处破败的二层民居。保留着九十年代初的传统民居建筑风格。算上那个不大的院子,总共才六七十个平方的落地面积。而事实上,从它简陋的模样,可以想象,就当年来说,这破败的房子,还远没有达到那个年代的平均水平。尤其在经历了几十年后,这民居现如今的模样,只能说仅剩下了一副骨架了。墙壁自不用说脏不脏,它早已经处处剥落,露出里面黑黄色的砖、还隐约可见锈迹斑斑的钢筋。
水笙的家,一楼是堂前间(厅堂)和灶台间:堂前也称之为厅堂,在传统建筑中,这地方自古以来,是人们接待访客、听政说事、日常生活所用。只是水笙家这个厅堂,早不做这些用途了。四周漆黑的墙皮,正前方是一只不知道哪个年代的几案,里面堆放着旧扑克、酒瓶、小学生拼音汉字描红本,都是漆黑脏乱的,甚至长着毛。靠墙角儿堆放着早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的各种杂物;穿过堂前往左手边儿转,是灶台间,摆了一张旧八仙桌兼吃饭的地儿。灶台用的是砖砌的土灶,常年无修,被烟熏的不成样儿。一只古老的架橱(放剩菜和碗筷的传统自制的柜子)伫立在一旁,而那些做饭用的柴禾,则被散乱地堆在院落里。
门口左边楼梯转上二楼,这里也被分隔成两间:一间水笙和他媳妇儿住;一间留给念高中的女儿住。不用说,这两间房,除了女儿房里一张简陋的书桌还可以清晰辨认之外,就找不到别的什么了。连睡觉的床,恐怕也只有睡觉的人自己才能辨认出来,如果是外人看来,这床和满地乱七八糟的旧衣服都快混在了一起。整个家就这样,一副自生自灭的样子。
时光已近晌午,挨家挨户燃起炊烟,只有水笙家里依旧冰冷,毫无生气。
水笙翻了个身,阳光打在这张脏乱破旧的床上,直射得他睁不开眼睛。起床拖上鞋,披上那件军用大袄子,哆哆嗦嗦下楼找吃的。冰冷的灶台间,八仙桌上盖着菜罩。水笙揭开菜罩,下面并没有特别美味的菜肴。只有女儿上学前,自己热的几个馒头,还吃剩下两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水笙一口咬了下去。转身去墙角,那里放着几把热水瓶,把它们挨个晃过去,失望地发现里面没有一点儿热水。他只好又转去水池旁,顺手捞起一只旧瓷碗,接着自来水顾自喝了起来!还骂骂咧咧道:“臭婆娘,又死到哪里去了!在家连饭也不做!”
这样简单粗暴的一顿吃喝,水笙就当是午餐了。简单地收拾了下自个儿,带上他的老三样儿:水壶、象棋、一块儿自制的招牌。跨上那辆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淘汰了的自行车,匆匆出门了。
穿过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水笙来到北苑新村小区门口。停好自行车、找好位置、铺平了一张象棋纸(四个角用石块压着以免被风吹走)、摆好那块儿自制的招牌,牌上写着:十元一局。摆好棋摊,照例蹲在一旁晒太阳,等着愿者上钩。
水笙的棋摊,其实就是摆出一副优劣差异巨大的双方阵势。水笙下劣势这一方,而参与赌棋的人就下有着显著优势的那一方。不光如此,水笙还让对方先走十招。在这样优势的前提下,如果能赢过水笙,那么水笙赔十元钱;如果水笙赢了,那么参与赌棋者赔十元钱。
虽然对于棋迷来说,这样的棋局诱惑巨大,但往往他们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能赢水笙的人,凤毛麟角。水笙的棋艺并没有刻意地去拜师学艺过。只是年少那会儿闲来无事,跟着邻居张大爷,弄明白了基本的下棋规则。之后所有的进步,都只是他凭着强烈的兴趣,自己钻研琢磨出来的。只能说水笙在下棋这方面有着不错的天赋。如今,水笙凭着兴趣,在这行混饭吃,貌似还勉强度日。但对他来说,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棋摊若在同一个地方摆的时间久了,棋迷对他一旦熟悉了,也就不再有兴趣了。所以这么多年,他走街串巷到处摆棋摊,仅凭着他一身的好棋艺。据水笙自己说,他能对每一种棋局,预见到几十招之后的情况。不用说,这些年水笙靠这样的方式,来为这个家获得微薄的经济来源。
而北苑新村,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小区之一。那些原始的业主,搬家的搬家、卖房的卖房。如今这个小区,不是租着外地人,就是这些房子已经不知道被转卖了几手了。所以整个小区,设施陈旧、鱼龙混杂。周围的环境嘈杂而混乱:菜摊的吆喝声、饭馆儿的叫卖声、连修车补鞋摊的门口,都用高分贝喇叭,吼着时下最流行的那首《爱情买卖》。小区四周不大的马路,破败而脏乱,这里一旦遭遇暴雨,将瞬间发生内涝。而那些明明灭灭的树荫下,还隐藏着不少暗娼流莺:不管晴天雨天,她们都打着一把伞(伞是她们这行的标志物)到处转悠。一见到孤身一人的男人,便主动上来搭讪。若是遇到没兴趣、又不好意思打发她们的,她们还会自动结伴,一起对他进行游说。只要谈好价格,便一同隐入这群年久失修的建筑中。就前阵子,在这个小区,警方还破获了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传销案。谁能知道这里面到还底暗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呢。
水笙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今天能钓到几条“大鱼”。
一位老人,微微伛偻着背,路过水笙的棋摊面前。手上提着几样小菜。就在前不久,他输了水笙好几局,一直愤愤不平、心有不甘,说再来一次、还是再来一次。几个回合下来,输了水笙不少钱。水笙见熟客来了,招呼起来:“嗨,老幺儿,今儿气色不错啊,来一盘儿啊!”老人停下脚步,只苦笑着摇头:“哎,别提了!那天回家,可被我家老太婆骂惨了。没收了我所有的零花钱。这不,让我来买菜,连菜钱都算的可精准了,手上这点零票子,还是我讨价还价省下来的。哪儿还有钱跟你赌啊!”也没做过多停留,摇晃着脑袋走了。老头还未走远,水笙就嘀咕起来:“切!连家里的娘们儿都搞不定!难怪老输!”水笙暗骂到,顺势“呸!”掉了嘴里叼着的牙签儿,以示解气。
阳光越来越斜了,一个下午水笙也没钓到什么“鱼”。满心的愤懑。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多年来,也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丰厚的收获,他心里也就平和起来。磨磨蹭蹭地打算收摊儿回家。没有了阳光眷顾的冬日,特别冷,凛冽的风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钻。踩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穿行在这个城市里,对自己的生活难免会感到力不从心的失望。望着这个城市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水笙特别渴望,回家也能有口热饭吃。只是他没想到,这家门口还没有看到,就老远听见自己家炸开了锅!
“我呸!!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就这点儿破事还好意思来我家门口闹!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这骂人的中年女子,喘口气继续:“村里挨家挨户谁不知道你年轻时候的那些个破事儿啊?你自己以为自己很光彩是吧!每天有闹没闹,来我家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想死没人拦着你,你诚心想死,不会挑个没人的地儿?”这个涨红了脸,掳着袖子的女人,正是水笙的媳妇儿翠芬。只见她烫着过耳的卷发,穿着一件,乍看有些时尚,却材质拙劣的大红色羽绒衣,此刻正叉着腰,面红脖子粗。一副打算跟人拼命的架势。这会儿,大冬天的,她一定不觉得冷了,她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站在自己院落门口,手舞足蹈、破口大骂。
只见水笙家门口,赖着一个驼背老妇。穿着还算干净,耳朵上俗气地戴着金耳环。此刻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着翠芬的种种恶行。别看她年纪大,吵架的阵势却一点儿都不输给翠芬。两人在门口不知为何掐架。但来往的路人,却并没有好奇、驻足、围观的。因为村里的左邻右里,早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司空见惯了。
“哎呀,我的那个天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有你这样没心没眼儿的儿媳妇儿!光天化日欺负我年纪大啊!我白活了啊!我不活了!”水笙他娘,哭天抢地,那个伤心劲儿都快赶上窦娥了!她一说又要从好几十年前开始控诉。
翠芬性子泼辣,再无耐性继续和她撕扯下去了。进屋打算关门,无奈水笙他妈硬是赖着门口,只顾自己骂骂咧咧不愿停歇。翠芬一怒之下,进院儿里,抡起扫帚就打。老妇一看这阵势,立刻起身,从起身的速度很快,可见身体不错。她也不哭了,也不闹了。也算是个见风使舵的主。但嘴里依旧是骂不停,一边骂一边撤回水笙家屋后的小木屋里。
老太太前脚刚走,水笙后脚就到了家门口。不用问,这种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了。夫妻两人也不多说话,该干嘛干嘛。水笙进院子停好自行车只随口一问:“老太婆又闹什么了?”翠芬撇撇嘴:“下午刚打完麻将,打算回家做饭的,死老太婆早等在家门口了。见我回来,非拽着我理论。说我偷偷翻进了她的竹园地,偷了她的冬笋!”翠芬说起来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冬笋再贵,我至于费这份儿心去她那里偷?偷谁都不敢偷她的呀!就她这个泼皮的劲儿!我惹不起,还躲得起!”
水笙家屋后,就是老太太的住处,连着小木屋一共围着六七十平米,一块不大的竹园。水笙毫无表情地说:“别想了,老太婆作死,作了一辈子,别管她了!”翠芬没多理会他,管自己捡起刚才吵架扔在地上的几样小菜,走进灶台准备做饭。乘着翠芬做饭的功夫,水笙蹲在家门口屋檐底下,点燃一支烟。深深一口,吸进肺里的,是烟,更是这浮世的苍凉。
很多时候,水笙总是回避着考虑自己的人生。或许这样逃避的方式,能让这卑微的生活起码过得不那么沉重。撇开那些尘世的浮华,谁又不是这茫茫沧海里的一粟黄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