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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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一个不相信死的人——记与萧军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篇写有关死亡的文章。几十年来,我经历过不少次与死亡相差无几的痛苦,但我一直蔑视死亡。这一篇小文是写蔑视死亡的硬汉子萧军的。因此写的还不是真的死亡。

是的,我很少想到萧军已经死亡,萧军哪一年逝世,已记不确切了,总归有四五年了。记得确切的是,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

有一天早晨,雷加打电话给我,说:“萧军最近情况不大好,你该去看看他。”他告诉我萧军住在阜成门外三环路边的海军总医院高干病房。

放下电话,我赶紧动身(我住在朝阳门外),好容易才找到了海军总医院,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晓得萧军住第几病房,问楼下值班室的人,回答说:“萧军这几天病情不好,不见客人。”我恳切地对他说,“我是萧军的老朋友,住在朝阳门外十里堡,来一次不容易,我看他一眼就走。”

这时,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楼门口,听到我们的对话,对我打量一番说:“你上去试试看,他女儿正陪着他。”我立即上楼去(不是三楼,就是四楼),轻轻地敲了几下病房的门,门开了一点缝,我看见了面容忧戚的萧耘。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牛叔叔,我爸近几天不大好。今天很难受,上午刚刚输液,你能不能改天再来?”萧耘仍然把着门缝,“医生说怕交叉感染,最好少见客。”我对她说,我是走了两个钟头才找到这里的。萧耘看到我满头大汗,很难过,“你进来吧,不要说话。”

那天天气晴朗,满窗火焰般的阳光,但病房里却静得发冷。也许是由于病房的那种没有生命感的白色,使我的心灵引起了一阵寒战。我压着脚步走进去。看见一张病床,白色的被单,平塌塌的,几乎看不到下面有人的形体。只看到露在被头外的一点短短的苍发,心里一阵辛酸。虎背熊腰庞然大物的萧军(他的个头我看不过一米七上下,但由于他骨骼壮实,神态充满活力,总感到有一种谁也把他撼动不了的巨大的身量)竟然一下子从人生的地平线上陷落了。山峰正在消失,变成茫茫平原。绝不是废墟。

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不是呻吟,似乎是咬着牙关使劲的哼哼声,他仿佛正攀登着一个很陡的峡谷。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床边,萧军面朝里躺着,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颧骨高耸,像30年代哈尔滨时代的那个萧军的轮廓。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萧,我是牛汉,来看望你。”没有丝毫反应,白色被单微微地抖动了几下。他一定极其难受,挣扎着想翻过身来。这说明他听到了我叫他的声音,知道我正立在他的身边。

萧耘过去帮助他翻身。我毫不考虑地也去扶他,我的手接触到的几乎全是皮骨。但他的身子很沉,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转过身来。萧军睁开眼睛,望望我,说了几句,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同时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老萧,你瘦了起码有几十斤,但是你的骨头还是那么硬,没有少了一两!”我的话萧军听清楚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牛汉,我还不会死,一时半时死不了。”我听不太真,萧耘为我转述了一遍。我对他说:“你一定能挺过来,我相信。”我看他浑身疼痛难忍,就放开他的手。听到他又在哼哼,攀登那个陡峭的峡谷。白被单微微抖动着,在他面前,我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离开病房时,我回头向萧军告辞:“老萧,我走了。”一走出房门,我禁不住哭出了声。一星期之后,萧军离开了人世。

有不少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很软弱,他们平顺的一生并没有经受多少病痛,却时时想到死亡来临。而萧军,直到生命最终的时刻,仍相信自己不会死,相信自己能咬紧牙关攀越过死亡的峡谷。几十年来,他已经战胜过多少次死亡了。

萧军早已离开我们,但我从来没有把他与死亡相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