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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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散文这个鬼

先不想解释这个古怪的篇名。鬼是什么,本来就很难说清楚,跟散文结姻,更加玄奥了。

从小到大,我被“鬼迷心窍”(童年时,祖母讥笑我的话)不知有多少回。上小学那几年,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捏弄泥塑的手艺。抗日战争爆发后,流亡到苍凉寂闷的陇山深处(李白的故里),又莫名其妙地迷上了诗,还有画。世上有不少迷人心窍的鬼,我不幸而又有幸地碰上了许多个。回想起来,被鬼蛊惑入迷的时候,人多半活得异常困苦,而搭救我的正是这些鬼。近三五年来,人已进入衰年,我居然又一次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有点莫名其妙。这次遇到的鬼更鬼,几乎使我有了“死必归土”迈向人生彼岸的那种肃穆而浑脱的感觉。说得具体点,这几年,只要跟“散”沾点边的,不论是有关情或境的,还是人和事的,如散人,散木,散生,散心,散魂,散声(丝类乐器,弹之而不按弦),散曲,散伙,散场,等等,都令我痴迷而神往不已。在我的心目中,这些姓散的繁衍不绝的族类,无不是一处处深远而美妙的境域。它们在天地之间,散得无边无际,无形无迹。如天空一朵朵的浮云,地上一棵棵的草芥,心灵中的一个个幻梦,血液中磷光闪闪的理想或复仇的意念,谁也不知道它们最后散灭或又凝聚到了哪里?近几年我写起了散文,就是被这个貌似平凡实则神奇莫测的“散”字所魅惑。生命从紧缩中松解,如岩石化为气流。唉,读了几十年的书,真正识得这个“散”字,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但是,一旦认得了它,被它所魅惑,就顿然觉得,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汉字,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精神图腾。发现了这点奥秘,无异于捉到了一个无形无迹的鬼。其实,并非我捉到了它,而是它捉到了我。我快活好久,并且把这点快活告诉了不少朋友。有一个远方的朋友,深思熟虑地对我说,我的这个心态变化或变异,只不过是人类历史大变异中一粒微小尘埃的骚动而已。我真没有悟得如此的深透。人活到这一大把年纪,才终于相信了荣格说的一些道理。荣格说,“老年类似童年”,又进一步论证了童年和老年的区别。童年和老年,人往往沉溺在无意识之中。而老年人却不断地思考着“来生”,并且产生出生命上升的意欲。这个“来生”不是什么宗教轮回,而是一个人经历了种种遭遇,获得了智慧的体验和感悟,使老年如童年生发出生命的魅力与活力,而老年比金色的童年还要辉煌。我是个活人,离死还有一段不长的距离,但我却真的有进入“来生”的某种体验和快活。这也就是散文所以能使我的生命获得了喜出望外的超脱与上升的力量的根由。我一向认为,生命能不断地获得超脱与上升,是与再生有着同等重大的意义。而写诗的人,又是最能体会到这种生命感的。我写起散文,并不是带有随意性的改变一下文体,它几乎是一次生命的再生。也许有人说,这话说得太夸大,但我不这么看。我执迷不悟。不论写诗,还是写散文,在我都是一种真实的生命体验与发现。而属于散文的天地,又是多么的广阔啊!它唤起了我全生命地去投入其中的激情。说来又很奇怪,散文写久了,又抑止不住内心的冲动,想写诗;而想写的这些诗,与写散文之前的那些诗似乎很不相同,是另一类新的诗。几十年来,人总是被安置在固定的格局里,活得极其简单而明确,可以在“人格面具”(荣格语)下物质地度过一生。感谢散文这个鬼,是它诱引我,摘下了沉重的“人格面具”,走出那些四合院般的格局,去接触到许多陌生的境界。于是,我成为一个再生的人。不是什么来世,也不需要什么来世。以上这些,就是我近几年来的生命状态和心灵的变化情况。是的,我活得散,写得散,几乎没有什么旋律,全是散的。好自在,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