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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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徐志摩选集》序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评断,我不是一个适宜作序的人;这是因为我常常为感情所支配,禁不住嘴巴和笔,说些有悖于常理的话。这一点,朋友们都知道。我也深知自己缺乏,且一辈子也学不到,那种学者和评论家的冷峻和严谨。不必思量,谁都能意识到为《徐志摩选集》写序是个难题。我所以不自量力贸然地应允下来,也仍然是内心的情感起了作用。明知自讨苦吃,也绝不懊悔,甚至还有几分借此还却一桩心愿的快慰。

童年时,记得在父亲的炕桌上,总码着一摞书,其中就有徐志摩的两本:一本是《志摩的诗》,另一本是《翡冷翠的一夜》,还有沉甸甸的《新月》杂志合订本。父亲显然很喜爱徐志摩,这两本诗集常搁在父亲的枕头边,在灯下久久地欣赏。有几次我见父亲扛锄下地,手里还拿着瞧,惹得村里人笑话他是个吃书的呆子。父亲大革命失败之后从北京返回家乡,像个真正的受苦的庄稼汉,种了六七年地。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已经能死背几十首唐诗,是母亲教我的,她用晋北家乡的土腔为我吟的第一首诗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请小姑尝。”母亲把“谙”字读作“商”的音,至今仍记得。村里庄稼汉在巷子里吼唱西口调,我边跑边吼唱唐诗。父亲吟诗的声调像说梦话似的,我觉得很好听,很神,可父亲极少领我吟读。多少年之后,才晓得父亲尽管他自己迷入旧体诗词,却不主张我去学。他很革命。我曾经把父亲这个固执的观点对与我父亲同龄的聂绀弩说过,老聂(长相与我父亲很像)竟然快活地说:“你父亲很对。”50年代初,聂绀弩很想调我父亲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幸亏没有来。

当年我曾好奇地翻过徐志摩的那两本诗集,连书名都不会念。问父亲“翡冷翠”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意大利一个古老城市的名字。我还记得父亲指着诗集封面上手写体的“冷”字,说:“右边的‘令’少了下面一点,看着难受,像一个人没有脚。”但父亲又深情地说:“可诗写得好,你长大之后应当好好看看徐志摩的诗。”在我当时的心目中,父亲是个懂诗的人,他说的当然有道理。等我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认真看徐志摩的诗。说来话长,这里不好谈。可心里一直记着父亲的话,甚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徐志摩的新诗比中国古典诗词更值得看。我知道中国有新诗(让我父亲入了迷的),就是由于徐志摩和他的诗。我写了多半辈子的新诗,却没有认真地研读过徐志摩,违背了父亲的心愿,心里实在感到愧疚,这次我所以一口答应为徐志摩的选集写序,就有着这一点还愿和检讨自己的心情。

直到近几年,我才把徐志摩的诗一首一首地读了,有的诗还吟诵了几遍,这些诗缠着我不放。读徐志摩的诗(大部分)常常不由自主地吟出了声。不是我读诗,是诗自己发声,正如我每次独自走进森林,峡谷,还有沙漠地,总要情不自禁地大声吼唱起来。声音出奇的大,不像自己的。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吟徐志摩的诗,是他的诗自然地感染了我,甚至逼着我不得不吟起它来。或许是由于心灵里响起了父亲吟诗的那回荡了半个世纪的回声,引发出吟诗的情绪。父亲所以喜欢徐志摩的诗,我觉得多半与徐的诗能够吟诵有关系。徐志摩的诗的确能吟出汉语特有的气质和音韵,也可以说是东方智慧的宁静而深远的氛围。(对我来说,这感悟来得太晚了。)通过语言自身的敞开和照亮,显现出了一片深奥的诗的境域。语言不完全是工具,更不驯服,它与作者是相互作用的关系。从徐志摩的诗我又一次悟通了这一道理。只要翻看《再别康桥》,立刻会进入语言的充满了诗意和旋律的世界: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在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里,徐志摩说他的“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他说,一个人在康桥整整有一年,也许由于孤独,他慢慢发现了康桥,发现了诗,甚至发现了自己。“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而且那一年正是他“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因此这首诗的回环不已的旋律,尽管是轻柔而飘逸的,隐隐地也流溢出一些凄苦而压抑的情绪。

徐志摩平生最爱李白和雪莱,他认为“诗人是天生的而非人为的”。因此在他的心目之中,“真的诗人极少”。他认为“诗的灵魂是音乐的,所以诗最重音节”,但他并不要我们讲平仄,押韵脚,诗是生命的语言自然形成的,他主张白话诗要在大范围内去自由。我以为这些观点现在看也并非是谬误的。诗没有音乐性(不仅指节拍、节奏,还指响彻全诗的旋律),必然是僵死的。一种情绪,一个意象,一片诗境,是与语言同时呱呱诞生,成为艺术活体的,徐志摩经历了这个创作体验。他说:“我们得到一种诗的实质,先要融化在心里,直至忍无可忍,觉得几乎要迸出我心腔的时候,才把它写出。那才是一首真诗。”迸出心腔时,诗的实质已成为语言。徐志摩受欧洲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浪漫主义和中国古曲诗词的熏陶很深,这是十分明显的,但他并不泥古不化,他一生苦苦求索新的突破,晚期的诗与散文显然较早期创作的境界要宽阔许多,看得出他企求着更大的自由。他总想着和他的诗一块变,甚至飞起来。

近几个月,我又一次看了他的全部诗作和其他文体的创作(包括文论),我深信不疑,他是一个严肃的诗人。不少论者说他清浅,缺乏深沉,这正说明他城府不深。又说他思想杂驳和混乱,也正说明他涉猎很广,且不保守,而且思考许多令他困惑的时代和人生的难题。他的一生正值我国处在最动乱不宁的历史时期,由于出身和经历,他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以及感情世界,必然有许多深入到骨髓的阴影和弱点,读他的诗总觉得是从人的心灵里连根拔出来的,带着他的不定型(与个性的好动,时代的撞击有关)的全部人生体验,以及他的生命赖以扎根的历史的不净的泥土,因此他的人和诗必然地都显现着历史和个人的真实风貌。在我国的现代文学,特别是新诗的历史进程中,徐志摩确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对象,他的诗、散文,以及诗学和文论,这许多年来,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全面认真地进行探讨,而过去的那些有关他的定论明显地有许多不实事求是的地方。

我这个人一向片面,这篇文章一定也有片面的地方。是的,我不是一个适宜于作序的人。序不该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