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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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苦难的辙迹——赏析艾青诗《手推车》

1938年1月,艾青从有落雪感的阴冷的武汉来到了战火日渐逼近的黄河岸边,第一次踏上真正冰天雪地的北方土地,心里涌动的激情可想而知。他写下了长诗《北方》。以一个画者所擅长速写的那种洗练而有力度的造型语言,又写了近十首质朴而凝重的小诗,《手推车》是其中的一首。

《手推车》只有短短的二十行,便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令人为之心碎的情境。全诗异常的简洁,没有多余的一个字,每一个准确而沉重的词语都蕴含着历史的苦难的实感,它们如手推车沉沉的独轮辗压在读者的心灵上:“惟一的轮子”发出的“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和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交织成为一个有声响有形色的北方的天野。诗的整个艺术情景和氛围与黄河两岸土地和人民沉重的悲哀十分一致,它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亲缘。诗的沉重感,绝不是逃亡者的哀伤,更不是旅游者廉价的同情,是一个战士痛切的感情和准备战斗的热忱。

这首诗的情境和诗人着力刻画的手推车,我不但在诗人写这首诗的当时当地看见过,而且还在战火逼近的危急情况下,伴随过数以百计的独轮手推车颠簸在泥泞的布满深深车辙的路上,那使天穹痉挛的尖音至今仍在我的心灵里凄厉地啸响着。我深信,手推车的尖音当时曾使诗人的心灵痛楚地痉挛过。或许正是由于使诗人心灵痉挛的这种尖音,他写下了这首诗。

艾青1938年初写的一些小诗,使我想到了一个作家或诗人,在日常生活和创作活动中的“主观经历强度”(J.R.封·萨坦克斯的一个观点),我的理解“主观经历强度”是指作家或诗人个人的素质、情绪和客观世界接触时所产生的感应。不同的作者可以有不同的感应。诗人艾青却能以从许多平凡的经历和事物中,引发出内心强烈的创作冲动,并进一步形成一个完美的诗的情境和图像。艾青所以有溅射着灵感火花的“主观经历强度”,首先是他有着与祖国同命运的战斗者的情操;其次,由于个人素质,他对大自然的生灵和土地的苦难有着特别的敏感,这与他吃“大堰河”的乳汁和他本人的苦难经历有关;再其次,他有勾勒和塑造感觉世界的形象的敏感和功力。

悦,但我以为,艾青当时还有另一种近乎挑战者的愉悦,这就是他从当年流行的理念中冲出来,获得解脱,这也是一种愉悦。那些年(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有的诗无真情实感,只凭借空洞的叫喊以达到慑服读者的声势。也还有另一些诗,无病呻吟,有病更呻吟,他们在孤独中制作精巧的诗自慰。艾青的全部诗没有一行是呻吟的,尽管有着那么深重的悲哀(民族的,个人的)。有悲哀而不呻吟,必须具有坚强的性格(艾青的性格中还有倔犟和直硬的素质)。不论是空洞的呐喊,还是空洞的呻吟,毫无疑问,都是理念的抽象的非诗的制作。而健康的诗总是朴素的,它绝对不需要用庄严的概念和美丽的词藻来装饰。因而当年写朴素的诗,也是十分敏感的一种美学领域的战斗。艾青在论诗的文章里多次谈到了这一点。

读艾青的诗,特别是这首《北方》以及他在北方写的那些短诗,一点感觉不出诗人和他的诗与读者之间有任何的隔阂,有什么心理上的距离,形成了感情的直接的交流。比如写北方的自然的景象,没有浮夸,没有虚拟,读者真正有置身其中的实感,并感受到了民族的深远的苦难与土地的苍茫所带来的令灵魂惊醒的沉重感。诗人最后的几十行诗,悲哀升华为巨大的力量,且有着深隽的哲思: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与宽阔的姿态,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永远不会灭亡;/我爱这悲哀的国土,/古老的国土/这国土/养育了为我所爱的/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种族。”

这十几行沉重的诗句,道出了艾青的胸怀与气质。《北方》的语言和情境,以及它显示的宽阔的姿态,正是悲哀而古老的国土和种族赋予诗人塑造这首诗的灵魂。《北方》所以影响一代青年的心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它是一首充满了爱国主义情操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