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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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序《生命之旅》

沈奇要我为他的诗集作序,我很乐意。我认识他已十年了,虽极少见面,但对他的创作状况及不断呈现出的变化,却一直是关注的,包括他的诗论,发表的与未发表的,只要见到,便怀着企望的心情,认真地读完它们,我看到了他的内心真实的显象,他在诗的审美领域不停地向深远的地方虔诚而艰难地跋涉着,有发现的喜悦,也有超越自身所经历的一步一滴血苦行僧似的艰难。近几年,他的诗渐渐地显示出自己的艺术个性,与我熟悉的其他一些西安诗友的作品相比较,不论语域,还是情境,都有所突破,我被他的这种探索与超越的精神以及诗的气质所吸引。

沈奇在西安工作,写诗已经十几年。他的外貌和体魄看起来不像大西北人,但性格中含有很强悍的一面。他的心灵细腻而机敏,这一点又有陕南人的特点。从他这本诗集卷末辑录的他的诗论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不算短的但与历史的巨大变革有着息息相关的创作经历,对诗的深沉的体验,对语言和创造意象的手段等都有自己一些见解,而且努力摆脱一个诗人常常容易囿于经验的狭仄的境地,一些年轻的稍有成就的诗人极易犯这个毛病。说明他对人生和诗经常进行思考和思辩,对自己不断地调整与充实,并探求审美中的个性。在这一点上,我跟沈奇可以说是“同乡”。我在西北生活了近十年,支撑我生命的骨骼与血肉是在西北长成的。但这里说的“同乡”,主要不是地理上的、一般意义上的“乡党”,而是在诗的创作领域探求新境的精神上的同乡。如果真有一处共同的“故乡”,也是指里尔克一生寻觅的那个遥远的“第二故乡”。

沈奇的人与诗有一个成长过程。他是老三届出身,在多年艰苦的生活与创作的经历之中,有一种能承受负荷、耐于跋涉的脚力,过去的一切灾难,如今已化为他心灵的宝藏。作为一个年轻的诗人,作为一个现实的生命活体,他和他的诗,蒸腾着热的使人奋发的血性,没有软弱的回避,对人生总是怀着热切的理想与梦幻,不断向远方跋涉,不断地去寻求人世间还没有的那个魅人的远景,即使难以到达,甚至一生也没有真正进入其境,但具有这种渴求的精神,正是人类最为美好的品质,它能激励人们走出命运的困境。与他同时出现的中青年诗人中有相当多的已不再跋涉。他们在已取得的成就和一片平坦的境界上徘徊,每行诗都落在过去的脚印上。当然表面上也有变化,但诗的情境是陈旧的,失去了血性。不仅年轻诗人有这种情况,老诗人中或许更多。我就常常地感到自己很软弱。沈奇的力作《生命之旅》说明他没有停止艰难的跋涉。他的诗的疆域,随着生命体验的深化而得到了拓展,连语域都开阔了起来。

从总体或气质上看,沈奇的诗是纯朴的。早期的作品不可避免受到五十年代的传统影响题旨显得直露,构思多为平面而分寸得体的叙述。但其语言表现力一开始就透露出个性,有节奏和音乐感,使诗的整体尽可能有比较和谐的情韵。他的诗视野宽泛,有表现阳刚之美的大山、大海、大沙漠,也有感情细腻,很柔美的画面。说明他作为诗人的生命体是丰满的。具有多方面创作的素质。正如前面所说的,他从人生的各种遭际中,逐渐感悟作为诗人的不可散失的位置,并在努力探索与发现广阔的艺术天地的同时,使自己不断地得到净化与提高。他的诗所以能不断变化和超越,其原因就在这里。从一开始他的作品就很少那种容易获得社会效果的政治性的语言,而能以进入了生动的冲荡不息的、丰富的情感世界,这里不仅说明他的诗具有现代感,表现了他的纯正的诗歌素质,而且还显示出作为一个诗人在严酷的历史面前的选择。

沈奇比较好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收入第一辑即题为“十二点”栏目中的诗,如《看山》、《上游的孩子》、《十二点》、《碑林和它的现代舞蹈者》等,单纯、新鲜,有现代诗的开阔境界和动感很强的情韵。沈奇的这些诗,与韩东他们的诗风有些相近,可能是因为朋友之间的相互影响和渗透而不知不觉地形成的。这种气质上的渗透和影响,客观上很可能会形成一个流派。这样的诗,第一个人这样写,我会十分地喜欢,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再模仿着写就失去了吸引力。我以为,属同一个流派,各个诗人也必须具有只属于他的独特的个性。同样,如果同一个诗人第一首诗这样写,能引起读者的激赏,第二首仍然如法炮制,就不但失去魅力,而且会令人厌弃。艺术创作绝不能重复。必须写自己的真情实感,即使稚拙,还远不成熟,也是自己的诚实的创作。对一个诗人(不仅指年轻诗人,也包括老诗人)来说,某一首诗,或某一个时期的诗,在艺术上的不成熟不说明缺少诗的素质与萌生诗的潜在的智慧。相反,有些诗显得成熟、完整,却绝不是真的诗。写寂寞,是写自己的寂寞,写梦,是写自己的梦,写心灵的血泪,只能从自己的心灵流出来,别人的血泪,如何能替代自己的生命的脉息?我年轻时,几个朋友一起写诗,情调和语言差不多,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逐渐地出现了距离。各人性格不同,人生的际遇与命运也很不相同。一个时期同属一个流派,后来各走各的路。一个创作上的流派,实际上存在的时间多半不会很长,甚至是十分的短暂的。就像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一次性的,不会有第二次,不可能重复出现。里尔克,惠特曼几乎一生都在不安定中寻找着一个尘世间不存在的第二故乡与远方的海岸,为此付出了生命的全部心血。作为诗人应该有这种探求新境的痴迷的精神,使自己的每一首诗都成为一个独立自在的生命。

第二种散见在其他各辑中,如《山野回旋曲》、《生命之旅》等诗,诗人找到了只属于自己的生命形态与审美个性,进入更为完美而和谐的境界。因此这类诗更能体现沈奇的诗歌素质。《山野回旋曲》写于1982年,属于较早期的诗,朴实的语言与白净的情境形成了汩汩流动的声韵与涟漪,具有渗透力,能静静地注入人的内心深处。同期的还有《悬崖旁,有棵要飞的树》等也好。之后就出了《十二点》一类的诗。从1984年到1986年,经过三、四年心灵的沉思与感悟,逐渐又稳定到自己的本源素质中,同时广泛吸引了许多新的东西,直到最终写出了《生命之旅》这样有份量有艺术个性的好诗。《生命之旅》是沈奇遭遇车祸住院疗伤时在病床上写的,是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突然受到了严重的撞击,几乎是面对死亡的一种生命(包括艺术生命)的再造。是生命在一个特定时空下的悲壮升华,同时让读者体验到深层的现代的冲激波。

诗是由生命的体验而生成的,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所谓现代诗和诗的现代感,决不能脱离诗人的生命体验,简单地依靠移植、模仿而形成。可以借鉴,可以吸收,但最终必须写出自己的风格的具有现代感的诗。更不能将国外某几位名家的诗作为一个坐标系去参照是不是现代的、后现代的。即使是搞评论的我以为也不应当这样去思考问题。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有我们自己的理想、欢乐和痛苦,有我们自己的生命生存的形态和对我种存在的血肉和体验。决不可失去能牵动每个中国人的心灵的活生生的现代感。而且每个人有自己的性格,有各自不同的生命体验,各自不同的对时代的感应,绝对不能加以规范。我们要写出真正具有中国的现代感的现代诗。

沈奇对理论探索到创作实践,都逐渐地有了冷静的思考,较清醒的认识。他写诗十几年,我是比较清楚地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他跋涉得相当艰难,其中有脱不尽的稚气,经受过曲折和撞击,而他勇于思考,不回避现实,诚恳而执着地行进着,因而在他的艺术的《生命之旅》中获得了丰富体验。我欣赏他的这种作人和作诗的态度。

既然是《生命之旅》,且人还年轻,就要不停顿地、不断地去跋涉。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是伟大的,是产生大诗、产生大诗人的时代。沈奇既然能写出《生命之旅》这样有份量的诗,就一定能写出更好的诗。那么,年轻的诗人,去不断地探索与发现新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