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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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秃手伯

入冬以后,每天晚上,我们家的炕头上断不了有两三个妇女谈天说地。左邻右舍,五六家的十几盘炕,数我祖母烧得最热。这绝不是夸口,是坐遍了全村几十家炕头的金祥大娘讲的,那还有差错吗?曾祖母在世时,睡在后炕,冬夜,祖母隔一个时辰就在灶膛里加一铲煤,怕老人睡不暖和。曾祖母过世后,炕还是暖和如昔,因为满炕睡着孩子。我大约四五岁时,听见乔海大娘对祖母说:“王六老汉的大儿子,从草地捎回来一双手。”祖母迷惑不解,笑笑问:“人不回来,手怎么能捎回来?”“手冻掉了。”……“两只?”“两只。”“手捎回来怎么办?”乔海大娘说:“是用一张狼皮包扎好托人捎回来的。王六老汉抱着黑糊糊的手,哭了好几天。几天以后,老汉把儿子的一双手,埋在他们家祖坟的边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没用棺材,说不吉利。”关于这一双手,炕头上坐的妇女谈了好多天。我睡在曾祖母生前睡的地方,她们谈的话我全听到了。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两只手,乌黑的,像两只张开的翅膀,忽扇忽扇地在天上飞着,不住地盘旋,突然朝下栽,正好落在了我的胸脯上。我被砸醒过来,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我对祖母讲了梦中的情景,祖母沉吟了好久,说:“这梦不该你梦见。”我问:“那该谁梦呢?”祖母说:“该由没有了手的王六的大小子去梦。”(真是怪事,祖母不识一个字,但她的话,却很符合弗洛伊德的观点。)这个两只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梦,我恍恍惚惚梦见过好几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家不谈论它了,我才再没有梦到。有一回,我路过王六家的坟地,见王六老婆的坟旁边,的确多了个小小的土堆,坟堆顶上压一块石头,我心想,这一定是为了把那两只手镇住,不让它飞出来。否则,我还得梦到它。那几年,我常常替那个远在几千里外草地的没见过面的伯伯发愁,他没有手,怎么活呢?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村里人高兴地说,王六的大小子回来了。就是那个没有了手的,论辈分,我该叫他伯伯。不幸的是,王六已死了一年。没手的伯伯初回来那一阵子,人们都去看望他,看他的“手”。很少迈出家门的祖母也去看过他。有一天,在五道庙街上,我看见一个大人,瘦高个子,挑一担水,两只袖口空荡荡的,就像戏台上的孔明穿的那号宽大衣服,看不见手。他用没有手的“手”摸摸我的头,笑着问:“你是四季老人的孙子吗?”村里人都叫我祖母“四季老人”,“四季”是我祖父的奶名。我仰起面孔说:“是,你怎么认出来的?”“你那皱眉头的神气跟你爹没有活脱二样。”我跟着他走了好远,总想看看他那没有手的……我说不上那该叫什么。没有手怎么能把水从井里打上来?他回村不久,天不亮,给村里十几家人挑水,挑水在我们村跟放羊一样,能挣口饭吃。放羊的老汉把村里这家三只那家五只的羊集在一块,赶到滹沱河边放牧,还得有点经验,挑水是简单的力气活,不用学。

这位没手的伯伯开始给我们家挑水,我们家人口不算很多,用的是五担瓮,一趟一趟,至少得挑三五回,过去挑水的人每挑一担便在挂在门框上的“志子”(劈成半拉的高粱秸秆)上,用指甲掐一道印子。他呢,两只秃手把“志子”夹起来,用牙咬一个印。他给我们家挑的是最后一家,祖母让他歇一歇。正是收枣的时节,祖母把鲜红的醉枣端出一碗给他吃,这时我才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这位伯伯的“手”。没有手,我总觉得那里应该有手。他的手是从手腕处齐楂楂地断掉的。断头处是乌黑的,像烧焦的木头。他在我祖母面前把袖子捋起来,让我们看看,祖母用粗糙的手在他的断手处抚摩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他一边吃枣,一边把他断手的经过讲了一遍。据说,这件事许多人问他,他都闭口不谈,他只跟少数跟他爹妈要好的人谈。如今他的爹妈都不在了,他是怀着向他爹妈诉说的心情向这些乡亲父老们谈的。他每谈一次,心里就轻松一点。

那一年冬天,他在离大库伦不远的一个硝皮子的作坊里当伙计,有一次他去远地办事,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一只狼(“天哪,幸亏是一只。”祖母一边叫,一边嘟囔着。)突然扑上来,两只爪子猛抓他的胸脯,想破膛吃喝一顿,狼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疼醒了,迷迷糊糊看见狼的眼睛瞪着他,他感到狼的毛茸茸的嘴,冰凉冰凉的,触到了他的喉部,醉酒后,喉部发热,充血,特别的敏感。当年他还不到20岁,浑身是劲,他用两只手扼住狼的颈部,死死地扼着。他跟狼眼对眼瞪着。人们说,狼的眼睛是绿的,不对,他说,狼的眼睛是血红的。狼的爪子穿透他厚厚的皮袄,把他的胸脯撕得血淋淋的,但是,他扼着狼的脖子的两只手不松,狼活活地被他扼死了,是一只很瘦的正带崽的母狼。他当时并不晓得狼被他扼死了。他在雪地上昏厥了过去,一是因为酒劲没过,二是他跟狼搏斗时受了惊吓。他所以没在雪地里冻死,是因为他的受伤的胸膛紧贴着狼的又厚又茸的皮毛,死去的狼全身还像篝火般燥热。他醒过来一会儿,只渴得要命,手摸到狼的奶子,想挤点儿出来解渴,但奶子已冻得岩石一样硬了。过了不知多久,天亮了,人们发现了他,把他用马驮回硝皮作坊,手已经完全冻坏了,两只脚因为穿着毡靴,才得以保住。冻坏的两只手,医治不好,只能剁下来,否则会烂到胳膊,伤及生命。他不愿扔掉他的两只手,用那张狼皮包扎好,托人捎回家。只有捎回家,埋进祖坟,他才觉得自己的手还在。

我自小比别的孩子瞌睡少。冬天,天不亮我就醒了。隐约听见村里什么地方有人在悠悠地唱,听不清词儿,但知道唱的都是西口调,比我们家乡的秧歌要粗犷、高亢。这个时候,公鸡正此起彼落地打鸣,还有小栽根儿吆喝着卖黄酒的声音,他人小,声洪,音调暖乎乎的,我常常躺在炕上跟着哼唱。祖母说:“不要在炕上唱,你要唱,就出去跟你秃手伯去干嚎。”我才知道天天早上唱的人是秃手伯。唉,他一定很寂闷。

秃手伯把水挑到我家时,我对他说:“我跟你一块去。”他说:“你跟我作甚?”我说:“井口一定冻得快封口了,我带个镐头替你敲敲冰。”秃手伯说:“今天的井口已经敲大了,你要想帮我,赶明儿起个大早。”我问他:“什么时候在井口跟你会面?”他说:“我一出家门,就唱,你会听见,如果你睡的死,听不见,你奶奶总会听见。”第二天天刚明,我真的听见秃手伯在唱,我第一次听清了他唱的词儿:“阳婆上来照山红,担上担子就起身……”我们家乡把太阳叫阳婆,太阳是女性,我觉得叫阳婆比叫太阳亲切。赶到井边时,秃手伯已经在那里,他正用嘴哈着他的秃手,对我笑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失信。”果然,井口几乎封死了,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像喘气似的袅袅地吐出一缕雪白的水汽。我挥动镐头用尽力气才把井口刨开,我问秃手伯:“前几天,你怎样把井口的冰砸开的?”他说:“是阁儿(村口的一个门楼)里的老汉帮我砸的。你来,他就不来了。”我来的目的本是想悄悄地看看他究竟怎样打水,我发现秃手伯的井绳上绾着五六个套环,就如套鸟的扣子一样,我全明白了。秃手伯把秃手伸进套环里面,三下两下就把水提了上来。他的手臂早已勒得树皮一样粗糙。也许他想在我面前表现技巧的熟练,有一回(我每天来帮他砸井口的冰),我看见他的手臂没有伸进套环里,结果,水桶扑通一声掉下去了。我问他:“怎么啦?”他难为情地笑笑说:“我迷糊了一下,我常常以为手还在,能抓住绳子。真的,我清清楚楚看见了我的手。”后来,他告诉我,早几年,他还在草地,有多少次看见自己手还在,他用一只“手”去抓另一只“手”,扑了空,才清醒过来。掌柜的认为他快疯了,就把他打发回老家了。

因为冬天天天来井口,我跟着秃手伯学了不少西口调,现在全淡忘了。秃手伯有手时,拉一手好马头琴,手没了,当然就拉不成了。每年冬闲时节,村里的“自乐班”聚在一起吹吹打打,秃手伯总在,他不是听众,他用他的秃手当鼓槌敲鼓,敲得十分灵活,而且带有特别的颤味,他不仅凭听觉确定音的轻重,还凭着他秃手的触觉。我父亲说秃手伯鼓敲得有味道,“水上飘”戏班子的鼓手比不上他。父亲是“自乐班”的班主,样样响器都能来,除去吹笙,还吹难度更大的管子。我也总混在中间,10岁之后,笙吹得已经很好了,成为“自乐班”的成员,当然这是后话。我看见秃手伯用秃手敲鼓的神情最为专注,眼睛微微闭着,头不住地晃动着。他们一直吹吹打打到后半夜,多半是我父亲请大家吃小栽根儿的黄酒,吃完黄酒各自回家。炕头上说话的女人们听见男人们的唱声、喊叫声,说:“他们散场了,我们也该回家。”这时,夜真正安静了下来。不,还有官道上过路的一串骆驼的铃铎声在飘响,沉沉的,闷闷的,并不扰人心灵。祖母说,后半夜全村只有一个人唱,就是秃手伯。他常常领着过路的运盐的骆驼队到井边去饮水。骆驼围成圈儿卧着,他与拉骆驼的老汉们坐在中间,既可避风,又有骆驼的热气熏着,他们哼哼哟哟唱一阵子草地上的牧歌,之后分手。我敢说,他们——这些淳朴的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

抗日战争爆发那年的深秋,父亲和我匆忙离开了家乡,半个世纪悠悠地过去,我再没有回过家乡,当然,也不可能见到秃手伯了。我和秃手伯相处了六七年,比起秃手伯和那些拉骆驼的老汉们夜里欢聚的时间要长得多,秃手伯给我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与友情。50年代初,母亲来看我,提到过秃手伯,秃手伯听说我是“写书”的人,他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我的手如果不冻掉,也能写书。”我绝对相信。听母亲说,秃手伯晚年懊恼地说,当年真不该掐死那只带崽的母狼,几只崽子一定都饿死了。而他活下来也不过多受些罪而已。秃手伯有手时,他是草原上套马的好汉,硝皮子的能手,能吹(笛)会拉(琴),手掉了之后,他还像有手似的顽强地活着。他比我父亲大三五岁,如果活着的话,是年过九十的人了。我默默地祝福他。不管他现在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清楚,当他回到大地时,埋进了西古城,他将与他的手欢聚成一个完美的人。

我深深地垂下了头颅——秃手伯用手抚摸过的那一颗好做梦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