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童年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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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迷人的转蓬(5)

我家为什么日子过得那么窘迫?因为父亲那几年到太原进教育学院读书,家里只我这个半大的孩子还算是个劳力。我不干,祖母做饭没有引火柴,我小小的心已懂得疼她。祖母最喜欢用高粱茬子引火,高粱茬子在灶艟里哔剥爆响的声音听着畅快,不像麦子谷子的茬子既不耐烧,又缺乏火焰。高粱茬子有酒的火性,烧成灰烬半天半天不冷。夜里常常看见灶膛的热灰里,有一闪一闪的小火星在游动,祖母说,是“七寸人”(民间传说中的矮人)打着灯笼去赶集。我痴痴地望着灶膛,觉得“七寸人”一定也是高粱养育大的,跟我一样。他们白天隐身在高粱茬子里。有一回,我埋了三个山药蛋在灶膛的热灰里,掏出来吃的时候,只剩两个,我诬说是妹妹偷吃了。祖母笑着说:“不是二妮子吃了,是七寸人吃的,一个山药蛋够七寸人全家吃好几顿。”祖母说的一点不神秘,像谈邻居的家常小事。当时我相信是真的。世界太神妙了!

高粱收割完后,在我的心灵上,没有收获的欢快,也不觉得田野因此而轻松与开阔,我的天地被破坏了,火焰的大地突然熄灭,变成灰烬般的废墟。小小的心灵伤感好久好久才能习惯。再也没有那十美好的境界去深深隐藏自己了。

茬子一刨尽,显露出久违的甜根苗,小小的野花野果,还有祖先的坟墓。我们必须赶在翻地之前,挖几天甜根苗。常常带着狗一块下地,狗在空旷的田地里奔跑、耍欢,到处闻来闻去,用爪子刨田里的地鼠,追赶啄食的成群的乌鸦。大人们嫌我们挖甜根苗,把地弄得坑坑洼洼,他们远远地喊叫、威吓。田野的空气变得陌生与空虚了。疲累已极的土地卸去了沉重的负担,舒畅地喘着气,远远望去,田野笼罩着一层浑沌的尘雾。田野上高粱的气息还恋恋地凝聚不散,这是因为到处遗留着高粱多彩的叶子,血红的,黄的,更多的是青的。风吹卷着它们,飒飒有声,如羽毛似的飘动着,飘得很高很远。滹沱河带着它们流向东山那边。大道和曲折的小径上,村里街巷的角落,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它们仿佛是高粱的多彩的词语,热诚地跟世界对话,依依地告别。

田野一旦失去了高粱,就失去了热烈的气氛,突然地变得苍凉和冷寂了。酸枣丛千万颗晶莹的红果,成为田野上仅有的光彩,一直到白雪封盖住苦寒的大地,酸枣还火种似地红着。家乡的传说中,酸枣是高粱坚贞的情人,她总是守望在高粱地的近旁,用犀利的尖刺护卫着高粱。养种高粱的庄稼人从来不忍心砍伐地边的酸枣丛。高粱的故事,祖母能讲很多,关于高粱的曲子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不少。我也可以唱。

养种过高粱和诗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间三十年了。我知道他心里埋藏着许多未完成的诗,其中最沉重的几首里,有一首一定是感念高粱的。他去世前从西北高原回过故多两次。最后一次带回一小袋家乡的高粱。当时是1961年,他想把它们一粒粒地播种在子孙们的心上。在我的心上也播种了几粒。我此刻写高粱,真正觉得不是我一个人的握笔书写,我一个人感动不了写高粱的这支笔。高粱最难养种,最难触动它,它的鹰爪般的根,深深地扎在我的心灵里。要撼动它,非得带出我的心血不可。我感到父亲默默地立在我的身后,正如童年时我练着吹笙,他总是站在不远的地方,仔细谛听着每个音律。我觉得父亲正看着我此刻写下的每一个字,我感到了他的温热的目光和呼吸。这不是幻觉,也不荒诞。我写高粱只能凭藉父亲对高粱那种虔诚的心境与情感去写。找握着的笔,本来应该由父亲握的,我只配当他的助手。我们家那么多美好的传说,那么多纯情的牧歌,从来说不清是由谁写的编的,它们是一代一代的人传说传唱下来的。高粱情也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一个人是没有力量把它写尽的。

此刻是深夜。故乡的高粱正开始拔节,我听见了……

离别故乡

一向以为,童年活在心灵中,不管想不想它,绝不会弃离自己,它是属于自己的天地,随时可以身心地融入它的境界。可是这一次,立意要好生写写自己的童年,却引起我无限的伤感。童年与我之间,竟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茫茫的距离。这里说的距离,不是地理学上的可以丈量的含义,它近似疏远或淡化,是一种心灵上茫茫然的感觉。我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影像,我向它走去,怀着虔诚和信任,可是,不是越走距离它越近,而是越走越远了,它远出了淡出了我的记忆。童年像一个灿烂的星座,黄昏(“黄昏”之前,我有意略去“生命”二字)之后,本该它出现,却无声地陨落了,就落在自己的心灵上。感到了它以往的重量和光芒,却很难从心灵上再升起那个完整而美丽的星座,照亮自己的生命。因此我至多只能写出童年在我心灵上留下的重量和一束束光芒。是的,连193年10月末。在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声中,离别家乡和亲人的情形,我都无法详尽而清晰地录写出来了,这还不令人伤感吗?

那个晚上,全家人只有我和两个弟弟跟平时一样睡觉,其他人都整夜没有合眼。祖母为父亲和我出远门准备干粮,用文火烙了七八个有油盐的厚厚的白面饼,有点像西北高原的“锅盔”,只是略小点薄点。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都是带着这种经吃经饿的饼。祖父年青时走归化城(今呼和浩特),祖母也是烙的这种饼,够十天半月吃。我还从来没吃过这种干粮,它的特点就是“干”。揉进油盐才有点发酥,否则难以咬动。

穷人家烙的饼,只有盐,没有油,怕咬不动,烙之前,就把生饼虚切得棋盘似的,吃时掰一块下来,正好塞满嘴巴,噙好一会,口水泡软才能嚼碎,因此十分耐吃。

祖母那天烙了一夜饼。十岁的妹妹帮着她。多少年后,妹妹告诉我。那天晚上,祖母一边烙饼,一边默默地流泪,可能想起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已经有多少年没烙过这种干粮。那天祖母烙饼时,油用得很多,隔壁金祥大娘闻到了油香气。第二天上午,她来我家,一进院就嚷嚷;“哎呀,你家有甚喜事?”听说我母亲把她狠狠赳了一顿。两个不懂事的弟弟晓得家里烙了油盐饼,向祖母哭闹着要,但祖母没有留一张饼下来。

母亲为父亲和我准备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裤档里,一块一块地缝进十四块银元说我三舅父牛佩琮在太原坐牢时,

母亲为他缝囚犯专用的带着脚镣能脱能穿的那号棉裤时,就絮进了几块银元,以备急用。

后半夜,祖母叩我的门,她用戴顶针的指头叩击门框的声音特别响(烙饼的同时,祖母还缝补一条狗皮褥子,所以戴着顶针)。上初中以后,我就住在与羊圈为邻的半间小屋,一向睡得很死,祖母喊我半天才醒过来,“成汉,快起来,你听,炮响得越来越近啦。”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听到过大炮声,坐起来,感到一种很闷的声音,像远方的雷朝这里滚动,炕有些颤动。

我走到院里,远方有密集的枪声,响得很脆,格外令人恐怖,仿佛老天在做噩梦咬牙。父亲正兀立在院子里听动静。他说:“还远着哩,多半在忻口一带,诗人元好问的老家离那儿不远。”不久之前,父亲为我讲过元好问的诗。

母亲让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让我一层层地穿上。穿棉裤时,母亲才对我说:“裤裆里絮了十四块银元,万一你和父亲被冲散了,你就一块一块折下来花。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母亲这番话也是说给父亲听的。父亲嗜酒如命,花钱多。

父亲说:“天一亮就动身。晚了,村里人见到要问长问短。”

当时,全家人或许只有父亲一千人心里明白,这一走很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在县立初中教史地和语文,天天看报,当然晓得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战争不同于以往的国内军阀混战,那最多不过几个月,这一回,谁也难以预测。父亲近来常常默不作声,主要由于心情的沉重。

当时,我的头脑简单,不理解人世间还有生离死别这种事。我心想,跟父亲出去走走,去大地方开开眼界,起码能进省城太原转转,到一个地方躲一阵子就可回来。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一个人怎么可能与自己的故乡和亲人永远地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