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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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饮可 散文(4)

第二首诗写的是杨立中,桃源人。这人小时候与文思是同学,写得一手好字,在改进机械厂也算个书法家,他和文思感情很深。这年十月初五,他知道是文思的生日,只因都在狱中,没有办法祝贺,便拿出半盒卷烟相送,作为寿礼,那时候半盒卷烟也是很珍贵的。所以文思也深为感动。第二年杨立中得了肺病,咳血不止,死在德山狱中。死后也没有亲人来收遗骨,便由几个犯人抬出去,葬在乱葬岗上了。文思作诗曰:

相逢此地倍觉亲,铁画银钩成底事,半盒卷烟祝寿辰!

乱葬岗上草青青。

第三首诗是写给一个叫胡天健的桃源人的。这个人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高高瘦瘦,风度翩翩,气宇不凡,且喜音乐,二胡拉得很好。常听他独自演奏《梅花三弄》、《空山鸟语》、《光明行》、《病中吟》等名曲,听说他还只结婚半年,就被送到德山来劳动教养。误了自己的青春和前途,把一个年轻姑娘的青春和幸福也毁了。到德山只一年,就因劳累过度,日渐消瘦,终于骨瘦如柴,病死狱中。原先细皮白肉,很英俊的。死后却形容枯槁,真的只剩几根骨头了。他新婚的妻子看到,该如何悲痛啊!文思的挽诗曰:

胡家小弟最年轻,偏作春闺梦里人。

潦倒他乡剩骨立,怕听一曲《病中吟》。

第四首诗写给一个叫郭述豫的人。这人如何死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桃源人。他死之后,有个年轻的女人来德山,把他的尸体运回去安葬。似比别人幸运些。因为在那个年代,惧于政治压力,一般家属是不敢去收尸的。还听人说,这个女人并非他的原配妻子,而是续娶的二房或竟是小老婆。文思称之为“如夫人”。“如夫人”古时通常是指妾的。总之,这个女人竟来收尸,是很感人的,文思为作诗曰:

深闺春暖任婆娑,偏趁浊流奈若何,

难得多情后死者,招魂泪洒德山阿!

可见,不论什么年代,人间自有真情在!

那时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最不能接受的罪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我们觉得对于党中央以及社会主义新中国,真是至诚拥护的,怎么会反对呢?记得当时有一个桃源来的右派,名字叫黄德柞。他就对此一直愤愤不已,不肯从罪。后来派他去理公港运石灰,他在路上猝然得病,不能行动了。当时运石灰都是用的一种独轮手推车,乡民呼为鸡公车。同行的犯人就用鸡公车把他送回工棚,他在车上已经昏迷了,略一清醒时还喃喃地说;"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个反字。我死之后,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大家看"!

他终于含恨死在工棚中了。有人说他是个书呆子,有人说他是阿Q,文思的挽诗说:

鸡公车上泪双流,颠三倒四语不休;“剖腹也应无反宇”,人间真个有阿Q!

还有一个在德山死去的人,是我的同乡,叫杨承宪,常德县人。他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并曾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应是真心保家卫国的战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也反党吗?怎么也弄到这里改造来了?他到改进机械厂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在开始基建平整地基时,他挑土推车都很卖力,是个改造的积极分子。但是没有好久他就累倒,病得一塌糊涂。却还说劳动改造不算艰苦,志愿军在上甘岭战役时才如何如何艰苦,真是至死不悔,十分叫人悲痛,后来文思有诗记其事云:

运土推车抢在先,横戈跃马想当年,临终不念儿和女,尚自喃喃说上甘!

这该是真正的工农兵群众了,不知为何竟也入了右派之列?

不说后来为我们落实政策时承认都是错划。就在当时,像杨承宪这样的右派,我们也认为他是属于错划的。我们错划受了二十年磨难之后,终于平反改正。他没有受这么长的磨难,却不明不白死去了,改正也没有用了。

当时还有一种说法,右派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其实也不尽然,我虽是知识分子,却与资产阶级沾不上边。还有的连知识分子也够不上,我们就戏称他们是‘混进右派队伍里来的’。例如有一个姓龚的桃源人,傻乎乎的,连买卖两个字也分辨不清,说的话也愚蠢可笑。有一次闲谈,他就胡说“我看苏联是个男的”。大家都莫名其妙,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天天听到讲什么苏联老大哥,老大哥不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众人哄然大笑。

有人说憨厚平庸的人往往有福气,不料他后来竟也死在德山去理公港运石灰的途中,在一个工棚里无声地辞世了。文思为他写诗道:

苏联原是男儿身,买卖纠缠两不清。

谁料庸庸厚福者,竞人碑上也刻名。

还有一个叫卜年禧的人,矮矮胖胖,原是益阳市工商联主席。和人一谈话就痛哭流涕,说自己罪恶深重,当积极改造,后来在狱中死了,恰好临终摘帽通知书也来了,来了也没有用了。

文思写诗云:

矮矮墩墩八字胡,人前人后爱唏嘘。

果然急泪能诚恶,恰好属纩获赦书。

这是历史的误会。自然,真正的知识分子也是有的,这些人却又后悔不已,认为根本不该读书,不该成为知识分子,认为是“儒冠误我”,还不如春种秋收,务农为生的好。我在德山遇到过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他就是这么想这么说的。这人名叫李诚斋,长沙人,也是桃源划的右振。我和他接触不多,但一谈就知道他读了不少的书,知识渊博。后来他被派去澧县运石灰,体力不支,死于张公渡口,临终反复拜托同行的“同犯”,如果谁将来能够出狱,一定要转告他的妻子;儿子都要在家种田,不要让他们上学读书了。同伴都为之心酸落泪。文思后来为他写挽诗曰:

诽谤朝廷罪台诛,溘然病逝有条辜,张公渡口托遗嘱,儿女力耕莫读书。

我在德山的三年,正是“过苦日子”的困难时期,饥鸿遍野。德山改进机械厂就有一百多人患水肿病,饿死累死的人也不少。可是后来听说,能到德山改造的,可以算是万福,别的劳改农场死的人更多。有一批去钱粮湖开垦的人,不少死于血吸虫病和水肿病,说足瘟疫,自然也可以说是瘟疫了。还有一个叫刘宽的右派,没有到德山来,留在桃源改造,死于狱中,尸首抛在郊外二里岗上,竟被野狗拖去。他曾是文思的学生,改造时还称文思为老师。文思听到死讯很伤感,为他的惨死也写了一道挽诗:

白眼肆睨究可憎,却云傲骨有师承哀哉狗腹作棺板,世上竞无痤旅人这诗开头两句大约说刘宽生性傲慢,讲究骨气,是文思影响所致吧!可惜的是人死了,连个掩埋的人也没有,竟葬身于狗腹了。

自然也有多情的,有个叫万松筠的右派,常德县人,是个历史教员。1960年死在德山,埋在厂外的乱葬岗上。过了三天,他的夫人才得到消息,一身白布孝服奔来,哭倒墓侧。见到的人都很感动,认为一个右派死了,竟还有这么深情的妻子,为他戴孝,哭得如此伤心,也算值得了。文思为此也写了这样一首诗,同行钜子推松筠,午夜侈谈纸上兵,埋骨异乡应冷落,独君赢得泪涔涔。

最可恶的是犯人打犯人,有些所谓的改造积极分子,为了表现自己的立场坚定,觉悟高,往往充当打手。管教干部不好动手的,他们就自告奋勇,动手打人。记得还在桃源时,有个叫赵大漠的人,因为饥饿难挨,就到食堂偷吃了一钵稀饭,当即被查出,把他拉到暂作监狱的一个寺庙的大雄宝殿上批斗,竟被一伙犯人一顿棍棒打死。犯人打犯人,打死就打死了,也没有追究。

文思作诗纪其事曰:

侏儒饱死于悲饥,不窃蟠桃窃粥糜。

争科新朝存杖典:大雄殿上肉横飞。

还有一个叫邓华国的犯人,就为了一枝钢笔丢了一条命。他是洗衣组的,在为犯人们洗衣时发现别人衣袋里有一枝钢笔,他便见财起意,据为己有了。后来又害怕,偷偷把钢笔丢入池塘。

终于被组里的犯人揭发,便开会斗争他,要他交出钢笔。他交不出,说丢进池塘里了,便又令他下水到池塘里去捞,这时已是秋凉时节,下水捞钢笔冻得要死,钢笔仍没有捞到,决定第二天继续批斗,他知道这一关难过,便在晚上用一根棕绳吊死在床头上了。这是国庆之次日,只差几个月他就刑满释放了。

这事文思没有写诗,我的日记中却记下了。还加了个左右都能用的题目:《死有轻于鸿毛》。

那几年死去的人,能记下姓名和文思写过诗的还很多,不知名姓的就更多,不一一写出了。就这里记下的人和事,如果细写,可以写出一部血泪斑斑令人不忍卒读的小说来!

(选自《饮可诗文选》,海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