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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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林希 “少写”六记(上)(2)

“你还是要相信群众么。”场长拉着长声地对我说着,“送你来的时候,你什么话也不问地就来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好表现;可是如今要送你回去,你也要什么话也不问地就老老实实回去,这更是一种好表现。”

“不行,你今天把我送回去了,明天他们还会再把我送回来的。”死皮赖脸地,我就是不肯走,想出了种种理由,我是赖在这里了。

“上面已经下达指示了,从今后,专政部门再也不收代管人员了。”场长极为严肃地对我说着,“今天我们把你送回去,日后如果谁若是还想把你送进来,我们就连他一起留下;反正一个也是代管,两个也是一起代管,多代管几个也无所谓,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呀?”

没有商量,我还是被代管部门送回来了,果然政府说的话管用,从此之后,也没有人再要给我找个代管部门了,这个代管的笑话就算是结束了。

猪场记情

思想改造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在灵魂深处建立劳动人民的感情;而对于我们每一个犯错误的人来说,自己最大的痛苦就是思想感情没有发生彻底的变化,于是才在大风大浪之中迷失方向,也才在阶级立场的根本问题上犯了错误。

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发生根本的变化呢?说得空灵一些,是要脱胎换骨,说得具体一些,就是把屁股坐到工农兵的板凳上来。可是工农兵的板凳到底到哪儿呢?看不见,摸不着,谁都说自己是工农兵的代表,可是谁又知道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这思想改造才是一个最痛苦的过程,也才是一个最复杂的过程。

不过呢,世间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人出了题目,就一定有人能作出回答。这就和平时所说的那样,有人划道,就一定有人会走,无论你划的是多么弯弯绕的道儿,也一定有人能走得上来,而且还能走出花儿来,这就叫能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老百姓们一样,全都想当模范,从冲锋陷阵到捕灭老鼠,举国上下,全都要有个好表现。

到了农场,这些人是要在思想改造上争上游,而且这些争上游的人们还都是改造对象,人人都犯下了严重的罪行。就拿我说吧,第一我对不起党和人民对我的培养,第二我对不起领导的期待和教育,第三呢,我对不起我自己的青春年华,还有第四、第五;反正我对不起大家的地方是太多了,无论我如何改造,那也不是三年两载能够改造好的。但是,正因为我的改造任务比别人重,我才更要比别人多做出一些努力,自暴自弃的想法是不正确的,死马且当活马治吧,万一能改造好呢?世界上不是什么出其不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吗?

就这样,我也和大家一起,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开始在思想改造上使牛劲了。

最初,我以为加强思想改造,也就是拚命干活罢了;后来一看,大凡因被政府信任而荣任班长的先进人士,其于干活上倒未必多么出力,有时候还真有些吊儿浪当的呢。可是政府就是认为人家于思想改造上的进步,如我这样傻卖力气的学员,就是不如。

为了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我开始用心计了。

本来呢,我们常说要老老实实地进行思想改造,可是世间无论什么事太老实了也不行,满农场的人谁不老实?大家全老实,于是老实就不值钱了。

不过呢,让我太不老实,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大不过也就是耍一点小聪明罢了。于是,从此我就时时观察那些于改造上有进步的人,时时效仿着他们的一行一动,“傻子过年看邻居”,人家做什么咱就跟着做什么的道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果然,世间无论什么事都最怕“认真”二字,经过我的一番认真,我还真就看出一些门道来了。

在农场里,劳动组织是按班设置的,每几十个人定为是一个班,领导学员们劳动和学习的人,由政府任命,上上下下一律称这种人为班长。当班长是一件极光荣的事,这说明这个人和政府靠得近,思想改造有“表现”,很可能有机会得到宽大呀什么的,所以大家都愿意向班长学习,班长做什么,大家就一起跟着做什么,那就有希望进步了。

用心地观察班长的表现,我忽然发现,有许多晚上班长在屋里就是坐不定,也不知是为什么,时不时地,班长就要出去一会儿,也不到什么地方去,就是立在门外,不多时就进屋来了;再看他的表情,有时高兴,也有时忧心忡忡,还有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着急。那么,这位班长到底到门外做什么去了呢?于是在我们班长走到门外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一起走出来,这时我才发现班长只是把手伸出来,远远地伸一会儿,然后就或是高兴,或是着急地回屋来了。学着他的样子,我也把手伸出去寻找一下感觉;哦,明白了,我们的班长是在观察是不是在下雨。农场么,天时是最重要的事,该下雨的时候下雨,我们班长就高兴,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改造上有长进的人们就着急。有道理,这就叫是感情上和工农兵靠到一起了,这就叫什么阶级说什么话,看的就是你是和什么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了。

有了这样的发现,那咱也就知道该如何办了。于是,一天黄昏收工时,看了看天空,正好天上有一片云彩,回到住处,不对任何人说,只一个人暗自用心;等到天黑之后,还没等班长出去观察,我就早早地跑到门外伸手去了,伸了一会儿手,没有任何感觉。于是我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心事沉重地走进屋来。我们的班长当然猜出我是为了什么事而犯愁,暗暗地记在心间。过了几天,开会时,班长就表扬了我:“你们看看人家林希,最近就有进步,知道地里旱了,晚上就出来观察气象,而你们这些人呢?就知道睡懒觉。你们这是努力改造自己的表现吗?说得学员们一个个低头无语,说得我却好不得意。

只是,光得到班长的表扬,我还不肯就此罢休,我还想得到政府的表扬;因为,晚上观察气象的事,班长肯定不会向政府报告的,要得到政府的表扬,那就必须做出点出类拔萃的事来。可是什么事才算是出类拔萃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来。当然我也知道,这类事,那是只可即而不可求的。

天公有灵,知我心诚,就在一天的夜里,哗哗地就下起了大雨。

人们被大雨声吵醒,一个个全都为旱情的缓解而欢欣鼓舞,果然是全体学员一起关心农业生产的大好局面。再往大炕上一看,我们的班长没在,想一想,这几天正是他的假期,好了,表现的时机来到了。当即,抱起我唯一的一条被子,我就从屋里跑了出来。跑到院里,我想,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什么地方最需要人们的关心?养猪场,猪圈里的小猪娃们现在一定正在冷得发抖呢,把自己唯一的一条被子送到猪场里给小猪娃们盖在上面,明天一定要受到政府的表扬。好了,就是这个主意,抱着被子我就往猪场里跑,也是雨下得太大,我连头也抬不起来,又担心小猪娃们因为没有得到我的爱护而正在挨冻,我也就跑得更加快了。谁料,正在我向猪场跑去的时候,猛然间,就觉得背后有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我:“什么人?”一声大声的喝斥,我只能停住脚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雨中。

“下这么大的雨,不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你跑出来想做什么呀?”一听这严厉的声音,我就知道坏事了,算我倒霉,被查夜的警士们碰上了。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大风夜,有人到饭堂去偷窝头,被查夜的捉住,一口咬定说是下工时发现饭堂的窗子坏了,夜里睡不着觉,才跑来修理。“不可能,来修理窗子,为什么口袋里揣着窝头?”一句话戳穿了阴谋,再从口袋里掏出窝头来,铁证如山,就乖乖地跟着警士们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你想想,农场里还会有好地方吗?

赶紧说明原由,万一被对方先说出我是出来搞破坏,那就有口难辩了:“我是给猪场送被子的。”立即,我忙着向对方解释。

“谁让你来了?”人家的警惕性当然很高,不会轻易相信我一个人的话,把一只手电正正地照着我的脸,极其严厉地向我问着。

“是我自己自愿来的,我怕小猪娃们挨冻?……”我还想往下说,但是对方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赶紧回去,不知道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吗?下雨天,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才是好表现,谁让你出来乱跑的?若不是看你留着分头,我一定要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去的。”这里面诸位看官就不明白了,在这个农场里,劳教的,要剃光头,内部处理的,才有资格留分头呢。

谢天谢地,我总算没有惹出大祸,乖乖地抱着我的湿被子,老老实实地,我只有往回走了。

唉,我只是想着这样小猪娃们呀,得不到我的温暖,它们该是多可怜呀!

相亲记憾

生为男子,于得意之时,被人选为婿君,实在是一件极开心的事;倘选婿的一方再有点来头,譬如什么书香门第,或者是什么权贵者辈,那就更令人为之自豪了。

而我的被人赶来相女婿,则实在是一桩大笑话,至今想起来,还每每要自己暗笑,说来还真有点黑色幽默。

那一年,我正是21岁,被送进农场已经是第三年了,忽然说是有了一个文件,说是诸如我们这一类人,可以离开农场,但是不许回城,只要有一个公社肯收留你,农场就给你办手续;从此,你就算是那个公社的人了,虽说还不能算是社员,但却可以以一个农业劳动力的身份参加劳动,并且享受和社员同等的待遇。你说,这对于诸如我这类的人说来,岂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了吗?

然而,人家公社为什么要收留你呢?农村劳动力本来就富余,而且又是在城市郊区,无论哪个公社也是不肯收留人的;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娶进门来的媳妇和迎进村来的倒插门女婿。

而农场也早就对这些人感到头痛了,当初送进来的时候,说好是三年,谁料矛盾激化,城市再也不让这些人回去了;总在农场里放着,人家农场也照顾不过来。倒不是在生活上谁有什么要求,是人家农场没有人看着这么多的“分子”,还要组织学习,连农场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又让他如何给你脱胎换骨?快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弄走吧,人家乐不得图个安静。

也不知是怎么一个途径,这消息就传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就说是有一批文化人,都是好年岁,还干过几年庄稼活,男的可以选来做女婿,女的可以迎进门来做媳妇,而且无论是男是女,一律不要彩礼;唉呀,就等于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人儿呀!

于是,没多少时间,就只见许多陌生人跑到农场来了。头一个被相的是一个40来岁的“分子”,来人是一对老夫妻,当然是两位老贫下;进得门来就和我们这位老“分子”拉嗑。哪里人士?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离婚的妻子还有没有什么联系?似乎是一切都没什么可挑剔的,最后才向我们这位“分子”问道:“女方带一个孩子,你同意不?”当即,我们这位“分子”就糊涂了,幸好我们这类人的智商都还不低,不假思索,我们这位“分子”就对这二位老贫下说道;“我是老病号,肺都快烂没了。”这一下还真管用,二话投说,那两位老贫下就走了。这可能是他们知道肺病是一种传染病,那是绝不能往家里招的。

而到了有人来相我的时候,那可就出了笑话了。我倒是没注意老贫下们是什么时候暗中就先相下了我,有关的情况,据说他们全都掌握到手了,我是单身一人,母亲早逝,父亲另娶,没有任何家庭牵连,真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而且据他们估计,只要是他们愿意,我是一定求之不得的,离开农场了么,自由了,这些人不是信不自由勿宁死的吗?世上还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东西吗?没问题,这就看咱们姑娘愿意不愿意了。

很可能,人家姑娘也同意了,我也不知道那位可爱的姑娘姓什名谁,更无缘一瞻芳容,反正人家是先没有意见了。至于我这边呢?那就只差说一声,事情就算办成了。

大概也是衬里的姑娘们过于高兴了,有一天晚上,正好是我们下工之后,我们几个小青年,一起到农场后面的小河旁边,蹲在河边上洗身子:洗着洗着就觉着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岸边上围过来了一群姑娘,一面看着我们洗身子,一面还指指点点。后来我想,这大概是他们互相在猜哪个是自己选下的人儿?

当时,我们是蒙在鼓里的,只以为是碰巧河边上来了几个姑娘,看我们洗身子怪好玩,自然就谁也不在意。

谁料,那几个姑娘也是过于自信了,她们居然向我们凑了过来,一定要把我们看个仔细。这一下我们有点警觉了,倒不是我们要来个什么男女不亲,只因为我们实在是太怕再给自己惹事了:下工之后和村里的姑娘在一条河里洗身子,扣你个居心不良,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

情况不好,赶紧逃跑。我们几个小“分子”们当即就匆匆站起身来,想往农场跑,只是为时太晚,我们已经被这十几位姑娘包围了。这十几位姑娘倒也胆大,她们中间的一位冲着我就问:“你是姓林的那个吧?”

我当然不会回答,因为已经有了那位老“分子”的事端在先。

我知道这是被人家相上了,不能激怒好心人的感情,还是自己早早跑开的好。

谁料,就在我要跑开的时候,又有一位更小的女孩向我靠了过来,冷不防,这个小女孩子就在我身上掐了一下:“哟!真白!”她还喊了一声,随后,她们就一起大声地笑了。

后来呢?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说是又下来了一个文件,说绝不能把这些人放到农村去做农民,要把他们永远留在农场里;这些人是七八年就要闹一次的,放到农村里,真到了闹的时候,你就抓不到他了。于是,从此之后,相亲的人,一律不让进农场了,我呢,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做倒插门女婿的机遇。直到今天,每每想起这件事来,我还为之扼腕,真是太可惜了呀!

嗟夫!

(选自《散文与人》第六集,贵州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