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池院内,范莫漓正趴在床上,等着落霞为她上药。而李隆基则坐在外面等着,脑海中回想起的是之前同李隆范的对话。
“因为她想,臣弟只是成全。”
“臣弟并非圣人,自然也有私心。想着如果她想,那就成全了便是,自当是做了件好事。”
“也许吧。我成全了她的选择,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她的选择,所以应该算是件好事吧。”
四弟的一句成全,其实不仅成全了范莫漓,同时也成全了他这个皇兄。因为对范莫漓的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带回了宫。当时,若四弟说一句不可,他也不会执拗带她回宫。
那样的冲动,四弟的成全,换来的终究是好还是坏?为何,总觉得现在的她同在岐王府时,给人的感觉已经不同了?
正当时,已经擦完药的若染走入了内堂,瞥见端坐着凝眉思考的李隆基,也没打扰的意思,径直就向着内屋走去。
“慢着。”李隆基出声拦下了若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冷漠的女子说,“朕没记错的话,你是四弟手下的人吧。”
若染止步行礼后点了点头,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但,即便能看到,想必也是冷漠一片。
四弟身边的人,各个都是冷若冰霜。夜堇如此,这个若染也是如此。只是,人的性子冷漠,但忠诚的心倒是很让人羡慕。想他身为一国之君,身边又有几个这样忠心耿耿之人?
“朕希望你不要把今日的事情告诉四弟。”
若染有些诧异,抬头看向李隆基,对上的是后者诚恳的目光,心中不禁纳闷,为何当今的天子会对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初见时的王爷。当年,她被岐王救走时,所见的就是这样一双真诚的目光。因为这样的目光,她才肯放下手中的剑,褪去最后的戾气,跟着王爷回府。
“朕不希望四弟担心,更不希望他后悔。”
后悔二字敲在若染心上,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只是,心中有些纠结。若不说,就违背了王爷的吩咐;若说,又怕王爷担忧、后悔。两者皆是她不想要的,该怎么做呢?
李隆基似是看出了若染的犹豫,轻声叹了口气道:“朕只希望四弟能安心,想必你也同朕的想法一样吧?”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若染反应过来时,感觉已经晚了。她答应了皇上,将这件事瞒着王爷。心中有着负罪感,可想着这样能让王爷安心,也未尝不可。
只一次,就让她对王爷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吧。希望这样真的是为王爷好,希望如此……
珠帘半卷,落霞从内屋走了出来,向着李隆范行了个礼道:“禀皇上,奴婢已经替姑娘上完药了。”
李隆基微微颔首,朝着内屋走去。刚踏入屋内就看见范莫漓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看向他这边,似乎欲下床。识破了她的意图,李隆基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按回了床上。
“不用多礼,养伤要紧。”
“多谢皇上。”
“莫漓,让你受累了。”李隆基伸手轻抚着范莫漓的黑发,眼中渗出点点柔情。
瞬间的错觉,让范莫漓误以为在她眼前的不是李隆基,而是……李隆范。
慌忙回神后避开了李隆基的手,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为什么还要想着他?已经知道没可能了,不是吗?自从决定入宫报仇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她和李隆范是不会有结果的。她的一生将在后宫的争斗中度过,直到有一日死去。
“朕没想到皇后会如此过分,不册封你本是想保护你,可如今看来倒是害了你。”李隆基误以为范莫漓的躲闪是在生气,放柔了声音说着。
保护她?可能吗?在后宫,有谁敢说能保护得了某个人?即便是皇帝,也无法时时刻刻保护某个人。
“入宫后,你几次三番受伤,也有朕的责任。”李隆基伸手转过范莫漓的脸,见她有些疑惑的模样不禁笑了,“朕决定册封你为淑仪,你觉得如何?”
“淑仪?”那是什么?她对后妃等级从来没概念。清朝还好,唐朝完全不知道。
“淑仪为六仪之一,正二品,位居皇后与三夫人之下,同淑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平级。”若染很简单地介绍着。
如果被封为淑仪,那她就和皇甫德仪以及惠兰平起平坐,这样的话确实对她的复仇之路有帮助。可问题是,她现在和李隆基还什么都不是。虽然外人早就认定她是皇上的女人,可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两人之间是相敬如宾的。
“可是皇上,我们……”范莫漓刚想说什么,李隆基就示意她打住,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他们二人。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册封你并无他意,只是不想你再受人欺凌。”
不要她的身子,只是纯粹不想她受欺负?这样的理由听在心里确实舒服,只是有些舒服过了头。若是换做他人这么说,兴许会觉得可能。然而,身为一代帝王,还是有名的风流皇帝李隆基,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未免有些变了味儿。
“皇上……”范莫漓露出动容的神情看着李隆基,后者只是笑着摸了下她的头,随即起身嘱咐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目送李隆基离开,范莫漓嘴角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谲的笑。
苦肉计,果然是千年不变的好计策。不论用在什么时候,用在谁的身上,都是如此管用。入宫后所受的这些伤,在她看来并不算什么。比起当初总在鬼门关转悠的日子,这种皮肉伤简直是皮毛。
还以为要再多演几次才成,没想到李隆基这么快就有了回应。不过,这些都要感谢那位王皇后,没她的“一臂之力”,恐怕她无法这么快就踏出稳稳的第一步。
面对王瑶如那样的人,以退为进才是正道。
一代天子、九五之尊,让他感觉连一名女子都保护不了,那种挫败感,恐怕很不好受吧。
很多时候,男人的温柔不是因为他怜香惜玉,而是为了满足从女人那里得到依偎的那份贪婪。只有那时,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能保护人的。
普通男人是这样,更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呢。
“姑娘,你的伤势如何?”若染悄然走进,询问声拉回了范莫漓的思绪,见她摇头表示无碍后才安放心,“没能保护好姑娘,是我的失职。姑娘要怪罪的话,若染不会有半句怨言。”
“你傻啊……”范莫漓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若染,真心觉得这人死心眼,“受伤早在我的意料之内,和你没任何关系。倒是我,连累了你受罚。”
若染有些错愕,从范莫漓的话中似乎琢磨出了什么。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姑娘故意的?目的何在?
“我若不受伤,我若不受人欺凌,又岂能换来淑仪的封号?只是,我没想过会连累你遭殃。”
“姑娘,你连累的不是我,是王爷。”
若染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范莫漓措手不及。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若染脸上的神情似乎十分生气。
“王爷不希望你受到伤害,而姑娘你自己却……”
范莫漓明白了若染的意思,是在替李隆范抱不平吧。然而,李隆范也应该很清楚,后宫如战场,又岂有全身而退之人?
“若染,我知道岐王担心我,也知道你关心我,只是,在后宫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有些事情并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能顺着事情的发展,想方设法达成我的目的。”
说到这里范莫漓顿了顿,李隆范的脸浮现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其实,不仅仅在后宫,在这个世间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了。就如她同李隆基两人,都有着彼此的身不由己。
“而且……想必岐王也告诉了你,我入宫的目的吧。”
若染神情一沉,没有再说什么。王爷曾经告诉过她,姑娘入宫是为了报仇。只是王爷没有说其中的缘由,似乎是无法让人知道的、非常秘密的事情。
看着若染的表情,范莫漓很清楚岐王说过什么,除了她的身份之外的事情,应该都已经告诉若染了吧。
她是为了报仇而来,因为要报仇,就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比他人为争夺恩宠用的手段更多。不仅仅要狠毒,还要知进退,有时退让并不是妥协,只是在蓄势待发。
三天后的西池院,迎来了一道圣旨。李隆基如约将范莫漓册封为淑仪,赐入了淑景殿。四司早已打点安排好了一切,范莫漓几乎不用从西池院带走任何东西,唯一被她拿走的只有那把匕首。
虫鸣鸟叫中,突然响起一阵箜篌声,弹奏的是熟悉的曲调,只是其中伴着点点的忧伤与惆怅。岐王府的凉亭中,李隆范十指轻抚箜篌双眉紧锁。
微风轻抚,吹动了他的衣衫,也将他的心吹得散乱无比。当得知尹文漓被册封时,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她的报仇大计已经进入了正式的轨迹;难过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就真的不会再有任何未来可言了……
“宁不知所爱何人,宁不知何处栖身,宁不知此情何时休……”
花叶飘零,铺满了凉亭外的小道,似是一夜入秋。
夜堇站在一旁,听着箜篌的曲调,再看李隆范的神情,点点感叹在心头。当他听见这则消息时也十分诧异,没想过这么快她就会被册封。
王爷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一旦被封妃就真的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漓儿为了报仇,将自己的一生幸福都搭了进去,殊不知,王爷此生的幸福,兴许也一起赔了进去。
只是,这件事似乎来得太过突然了。若染应该会知道什么,毕竟她时时刻刻跟在漓儿身边。
“夜堇,太平公主那边可有动静?”李隆范突然问。
“回王爷,据属下所知,太平公主近日会入宫见太上皇。”
李隆范看着手下的箜篌似是在思索,半晌后才说:“恐怕,这次我的那位姑姑找到了借题发挥的好机会了。”
当范莫漓入住淑景殿时,清宁宫的王瑶如早就已经气炸了肺。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反倒成了范莫漓被册封的契机。她又气又愤地坐着,手中的茶杯看起来好像要被捏碎了似的。
“可恶!”重重地摔下茶杯,双眸中燃着阵阵愤怒的火焰,心中的怒火无处可宣泄。
她不明白,为何皇上会如此执著于那个范莫漓!论美貌,天下间的美人多得是,为何是这样的贱民?如此贱民竟然被封为淑仪,皇上究竟是怎么了?
一向三思而后行的皇上,何时也变得如此冲动?她不明白,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其中到底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缘由?难道说……
“芙绿,你说皇上会不会是中邪了?”
“啊?娘娘,您别吓我啊。”
王瑶如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除非是中邪了,不然怎么都说不通皇上这一系列的举动。莫非是那范莫漓会什么妖术,迷惑了皇上,等着要祸国殃民!
“不过,娘娘,您说的也不无道理。奴婢总觉得,那个范莫漓身上有股妖气。”芙绿哪懂什么妖气不妖气的,纯粹是看着范莫漓和那若染心里不爽。
范莫漓是因为自家主子看着不爽,她顺带一起看着不爽。真正让她不爽的是那个叫若染的丫头。同样是奴婢,可对方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不就是岐王府出来的丫头嘛,怎么说都是奴婢,有什么可装的,哼!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王瑶如有些慌了,她不怕别的,就怕皇上真的中邪了,总有一天会六亲不认,遭殃的是她们这些后妃。
“这……”芙绿也吃不准主意,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娘娘,为何不问问王大人?他是您的哥哥,而且向来计策甚多,不是吗?”
被芙绿点拨开了窍,王瑶如担忧的神情立刻转化为笑颜,点着头道:“没错!找大哥,他一定有办法。”
她就不信,他们王家兄妹联手,还治不了一个范莫漓。若真是妖孽,绝对要除,除她个干干净净;若不是妖孽,也要想办法治治,不然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呵!
翌日一早,王守一就被宣入宫中,在清宁宫同王皇后碰了面。而刚入住淑景殿的范莫漓就被武惠兰拉着去梨园玩,刚入梨园就看见一群宫廷的歌舞伎在练习。
“参见婉仪娘娘、淑仪娘娘。”
“别多礼了,你们练着吧。”武惠兰摆手笑道,拉着范莫漓在一旁坐下,看着歌舞伎练习,“皇帝表哥喜爱歌舞、擅长音律,真希望这些丫头能快点出师,好表演给皇帝表哥看。”
“嗯?为何你自己不习歌舞呢?”范莫漓话刚出口,就觉得说错了什么,因为武惠兰的神情显得有些忧伤,“抱歉,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武惠兰摇了摇头,收起满脸的忧愁和无奈,换上开朗的笑颜说:“我因为小时候脚受过伤,所以没办法习歌舞。不过,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天能表演歌舞给皇帝表哥看呢。”
瞧着武惠兰一脸向往的模样,范莫漓泛起了一丝同情。她能感觉到,整个后宫中对李隆基真正存有爱意的,也只有武惠兰了。从王皇后到赵美人,更多的都是为了权势罢了。
“放心吧,总有一天你可以如愿的。”
听言武惠兰笑了,总觉得这句安慰的话有着莫大的魔力,如果真的可行那就好了。
轻启动朱唇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顺势倒了下去。武惠兰的异样惊到了一旁的范莫漓,忙扶着神情焦急地问:“惠兰!惠兰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来人!”
武惠兰不明原因地昏倒,昏睡了足足一天,连太医都查不出缘由。闻讯赶来的李隆基站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武惠兰,不免有些心疼。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查不出原因?”
“微臣无能!”太医闻言忙下跪,“实在无法探得娘娘昏睡的原因。”
李隆基也没责怪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惠兰的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晕倒,还昏睡至今,光是如此一想,就觉得有些奇怪。
瞧着李隆基的担忧的模样,范莫漓依稀感觉他似乎又沧桑了几分。其实李隆基对武惠兰也是存有真心的。如此执著于她,不仅仅是因为喜爱这么简单吧。比起对她,反而对武惠兰的喜爱更为单纯简单。
“皇上不用担心,惠兰不会有事的。”
微愣,转头看向范莫漓,忽而笑道:“这是你第一次同朕主动说话,而且还是在安慰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