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叶妮·葛朗台
4908400000023

第23章

“嗳!夫人,”她用嘲讽的口吻说,“我可能真没头脑,我不明白。请说吧,当着神甫的面说,您知道,他是我的牧师。”

“那好吧,小姐,这是德·格拉森给我的信,您念吧。”

欧叶妮接过信念道:

“亲爱的,查理·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一个月了……”

“一个月!”欧叶妮心想,手垂了下来。

停了片刻,她接着往下念:

“……我去他家两次才见到这位未来的德·欧布利翁子爵。尽管全巴黎都在议论这门亲事,而且教堂已经把结婚启示公布了……”

那么他给我写信时已经……欧叶妮没有再往下想,也没有像巴黎女子那样叫一声:“下流胚子!”然而虽说没表现出来,但内心的鄙视却丝毫未减。

“……可这门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德·欧布利翁侯爵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产者的儿子。我去找查理,把他伯父和我如何费很大周折料理他父亲的事以及如何采取巧妙手段才把债权人稳住至今的事都告诉了他。可这傲慢无礼的家伙居然恬不知耻地回答我为了他的利益昼夜奔波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一个商事诉讼代理人有权向他要求三万至四万法郎的酬金,合他债务的百分之一。但是,别急,他的确欠了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债,我不宣布他父亲破产才怪呢。就凭葛朗台这老鳄鱼一句话,我粘上了这件事,并且以他家的名义向债主们做了承诺。德·欧布利翁子爵对他的名誉满不在乎,可我对我的名誉却看得很重。所以我要把我的立场向债权人说明白。然而,我对欧叶妮小姐非常敬重当初我们处境不错的时候,曾向她提过亲所以在您还没有对她谈此事之前先不要采取行动。……”

念到此,欧叶妮冷冰冰地把信还给德·格拉森夫人,说:“谢谢您,以后再说吧……”

“您此刻的声音太像您去世的父亲了。”德·格拉森夫人说。

“夫人,您还有八千金法郎要付给我们呢。”娜侬对她说。

“有这么回事,请随我来,高尔努瓦利埃夫人。”

“神甫先生,”欧叶妮已胸有成竹,便很冷静地说,“婚后仍保持童身是不是罪过?”

“这是一个道德问题,我暂时还回答不了。要是您想知道著名的桑切斯在他的《婚姻简论》中是怎么说的,明天我可以告诉您。”

神甫告辞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在她父亲的密室里呆了一天,到吃晚饭时也不肯下来,尽管娜侬催促再三也无济于事。直到晚上她那小圈子里的常客都来了之后才露面。葛朗台家的客厅从没有像这天晚上那么拥挤不堪。查理的再现和他愚蠢的背信弃义的消息在全城不胫而走。他不管客人们的好奇心有多大,仍然来了。早就料到这一点的欧叶妮,沉着冷静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令她心神不安的残酷情感。对那些想以伤感的目光和言语向她表示关切的人,她则报以甜甜的微笑。她最终以彬彬有礼的面纱掩盖了她内心的痛苦。九点左右,牌打完了,玩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相互付钱,一边议论最后几局威斯特,随后都加入到聊天的圈子里。就在大伙都起身离开客厅时,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它震憾了索木尔,由此波及到全区,进尔到周围四省。

“请留步,所长先生,”欧叶妮看见德·蓬丰先生拿起了手杖便对他说。

听到这话,满屋的人都吃了一惊。所长只好坐了下来。

“千万家产归所长了。”德·格里波古尔小姐说。

“这是明摆着的,德·蓬丰所长要娶葛朗台小姐了。”德·奥尔松瓦尔夫人叫道。

“这才是最好的一张牌。”神甫说。

“这才是完美的结局。”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说自己想说的,每个人都在玩文字游戏,所有的人都看见欧叶妮高踞于千万家产之上,犹如高踞于宝座之上。开场九年的戏演完了。当着全索木尔城的面请所长留下,这不就是宣布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了吗?在小城市里,礼节是极严格的,类似这种违反常规的行动就是最庄重的诺言。

“所长先生,”客人们告辞后,欧叶妮激动地对他说,“我知道您为何喜欢我。您要发誓,在我今后的生活中给我以自由,不要向我提起婚姻给您的任何权利,那么我就嫁给您。噢!”看到他跪倒在自己面前,她接着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不会欺骗您,先生。我心里有一种熄灭不了的感情。友谊是我能给予丈夫的惟一感情:我既不想伤害他,也不想违背我心中的原则。但您只有帮我一个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我的财产。”

“我随时准备为您牺牲一切,”所长说。

“这是一百五十万法郎,所长先生,”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股的股票,“请您去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立刻就走。您去德·格拉森先生家,搞到我叔父所有债权人的名单,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把叔父所欠的帐以及从欠债之日起直至还帐时按五厘计算的利息全部还清,最后请您让他们开个收据,经公证人公证,按规定程序严格办理。您是一位高尚文雅的法官,我相信您的话,我要在您的姓氏的保护下熬过人生的危机。我们要互相忍让。我们相识已久,几乎是一家人了,您总不能看着我受罪吧。”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继承人的脚下,既兴奋又忧虑,心怦怦直跳。

“我愿为您肝脑涂地!”他对她说。

“您拿到收据后,先生,”她冷漠地瞧了他一眼说,“您把收据和全部票据交给我堂弟葛朗台,同时把这封信也交给他,您回来后,我会履行我的诺言的。”

所长心里明白,葛朗台小姐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是出于对爱情的怨恨。因此他急忙按她的吩咐办事,以免两个情人重修旧好。

德·蓬丰先生走后,欧叶妮倒在扶手椅里大哭起来。一切都结束了。所长乘驿车于第二天晚上到了巴黎。次日清晨他去了德·格拉森家。法官把债主全部召集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里,几乎没有人缺席。尽管他们全是债主,但应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都很准时。德·蓬丰所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将欠款连本带息付给他们。付清利息在当时的巴黎商界是最令人震惊的事件之一。所长拿了收据,并把欧叶妮付给德·格拉森的五万法郎辛苦费交给他本人后就去德·欧布利翁公馆。他见到查理时正值这位公子哥受了岳父的奚落后回到家里。老侯爵刚才告诉他只有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全部还清后女儿才能嫁给他。

所长把下面这封信交给了查理:

“堂弟,叔父的债务业已还清,现由德·蓬丰所长送上收据,请查收。另一收据系证明我承认此款是您所付。人们风传破产之事……我以为破产者的儿子不大可能娶德·欧布利翁小姐为妻。是的,堂弟,您对我的头脑和行为的评价令我信服:我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我既不懂他们的算计也不懂他们的习俗,您所期望的乐趣我无法给您。您以社会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我祝您幸福。我只能将叔父的名誉奉献给您使您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永别了,堂姐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叶妮。”

当这个野心家收到正式的文件时不由得欣喜若狂,所长见状微微一笑。

“咱们都有喜事相告了,”他对查理说。

“啊!您要娶欧叶妮了。很好,我很高兴,她是个好姑娘。可是,”他脑子突然一转,问道:“那她很有钱喽?”

“四天前,”所长挖苦地说,“她有近一千九百万,但今天只有一千七百万了。”

查理瞧着所长,两眼发直。

“一千七百……万……”

“是的,一千七百万,先生。葛朗台小姐和我结婚时,总共有七十五万法郎的收入。”

“亲爱的姐夫,”查理稍稍镇定了些,“那咱们可得相互撑腰了。”

“没问题,”所长说,“这里还有一只小盒子,我必须亲自交到您手里,”说着,他把小盒子放在桌上,里面装着梳妆用品。

“喂,亲爱的朋友,”德·欧布利翁侯爵夫人走了进来,根本没注意克律肖,“可怜的德·欧布利翁先生刚才对您说的话,您可别放在心上,德·肖里欧公爵夫人把他的魂给勾去了。我再说一遍,您的婚姻无人能阻拦……”

“是的,无人阻拦,夫人,”查理说,“我父亲过去欠的四百万债昨天已经还清了。”

“用现款吗?”她问。

“连本带息,全部用现款偿还的,我要为他恢复名誉。”

“真傻!”岳母叫道。“这位先生是谁?”她看见了克律肖,凑近查理问道。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向德·蓬丰先生傲慢地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我们已经相互撑腰了,”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堂弟。”

“他在嘲笑我,这个索木尔的混蛋,我恨不得拿剑刺穿他的肚皮。”

所长走了。三天后,德·蓬丰先生回到索木尔宣布了他与欧叶妮的婚姻。半年后,他荣任安茹法院的推事。离开索木尔前,欧叶妮把珍藏多年的金银珠宝教人熔掉,加上堂弟的八千法郎,铸成一个金质圣体显供台,并作为礼物赠送给本区教堂,她在那里为他向上帝祷告了不知多少回!欧叶妮平日来往于安茹和索木尔之间。她丈夫在一次政治事件中表现了忘我牺牲的精神,升任法院庭长,几年后又当了法院院长,他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大选,以求在国会获得议员的席位,他现在又对贵族院垂涎三尺,那时……

“那时国王就成他的本家了,”娜侬,大个子娜侬,高尔努瓦利埃夫人,索木尔的有产者,在女主人向她谈起今后的荣耀时这样说道。然而,德·蓬丰院长(他终于把克律肖的姓氏废除了)野心勃勃的念头一个也未能实现。在他被任命为索木尔议员八天之后就死了。明察秋毫从不错罚的上帝或许因他工于心计,玩弄法律而惩罚了他。他用这种手段由克律肖从中协助,在未来夫妇的婚约上证明:“倘若将来无嗣,夫妇双方之全部财产,动产与不动产,应毫无例外与保留,一律馈赠,无须再行财产登记之手续。,但此举应以不与继承人发生对立为原则,须知上述馈赠系……”这项条款可以成为院长始终尊重德·蓬丰夫人的意志和独处的注脚。女人们一提起院长,就说他是最善体贴的人,对他深表同情,而由此经常谴责欧叶妮的痛苦与痴情。她们很会谴责一个女人,其手段也是最刻薄的。

“德·蓬丰院长夫人定是病魔缠身才冷落了她丈夫。可怜的女人!她的病很快会好吗?她究竟得了什么病?胃炎还是癌症?为什么不找医生来看看?这些日子她脸色发黄;她应该去巴黎找有名望的医生诊断一下。她怎么会不要孩子呢?据说她非常爱自己的丈夫,以他的地位,她怎么能不给他留下一个继承人呢?知道吗,这太可怕了。要真是出于任性,那就该受到谴责。可怜的院长!”

鉴于欧叶妮生性孤僻,好没完没了地苦思冥想,对周围的事物有敏锐的观察力,又因她的不幸与最后一次教训使她能洞察一切,因此她知道院长希望她早死以便独吞这份巨大的家产,这份家产又因上帝心血来潮把他的两个叔叔公证人和神甫召回天国而大幅度增加。欧叶妮觉得院长也怪可怜的。上帝为欧叶妮报了仇,使丈夫卑鄙的算计遭到了惩罚,他尊重欧叶妮毫无希望的恋情,显得若无其事,能维持现状就是最有力的保障。倘若有了孩子,那院长自私的希望,充满野心的快感不就化为乌有了吗?上帝把成堆的金子抛给遭他囚禁的女子,而她对黄金嗤之以鼻,一心向往天国,虔诚善良地活着,满脑子的圣洁思想,暗中不断援助不幸的人们。德·蓬丰夫人33岁上守了寡,她是一个年收入达八十万法郎的富有女人,依旧美貌动人,像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的美。她的脸白皙、悠闲、镇定,声音温柔、恬静,举止朴实无华。

她有痛苦的崇高,有灵魂同社会接触而一尘不染的人的圣洁,但也有老处女的冷漠和外省狭隘生活圈子赋予的平庸习惯。虽然每年有八十万法郎的进项,但她仍然像过去可怜的欧叶妮·葛朗台那样生活着,不到父亲从前允许在客厅里生火的日子,她绝不会在卧室里生火,熄火的时间也严格按照她年轻时定的规章办。她的穿着总是同当年的母亲一样。索木尔的屋子,没有阳光、寒气袭人,总是阴森可怕,凄凉伤感,这就是她一生的写照。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攒起来,要不是她以乐善好施力排外界诽谤,也许还显得她过于吝啬呢。她办了许多慈善事业,一所养老院,几所教会学校,一个设备完善、藏书颇丰的图书馆,每年以此证明某些人指责她吝啬是毫无道理的。她还为装饰索木尔的教堂出了一份力。德·蓬丰夫人有人戏称她为小姐受到人们普遍的尊敬。但这颗只为最温柔的感情而跳动的高尚的心仍不得不忍受人类利益的算计。金钱想必把它冷漠的色彩传染给了这个绝世的生灵,使这个感情就是一切的女人也不得不对感情产生了怀疑。

“只有你爱我,”她对娜侬说。

这女人的手抚慰了所有家庭心灵的创伤。欧叶妮在善行的陪伴下向天国走去。心灵的伟大使她教育的卑劣和早年生活的习俗变得渺小了。这就是欧叶妮的故事,她生活在尘世,又远离尘世,她生来本应成为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几天来,她的再婚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索木尔人此刻正关注看她和德·弗罗瓦丰侯爵,这一家人已经开始包围这位有钱的寡妇,就像当年克律肖那伙人一样。据说娜侬和高尔努瓦利埃都站在侯爵一边,但这都是谎言。不管是大个子娜侬,还是高尔努瓦利埃,他们的聪明还不足以懂得尘世间的腐败堕落。

1833年9月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