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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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阿福多季雅?尼基季什娜(或者叶夫多克西雅)?库克什娜的住宅是座不大的莫斯科式贵族宅院坐落在省城的一条着过火的街上;众所周知,我们的省城每隔五年就要着一次火。门旁斜钉着的名片上方有一个门铃把手,在前厅里迎接来访者的女子可能是位女佣人,也可能是女主人的女伴,她戴着顶包发帽—这是女主人追求进步的明显特征。希特尼科夫问她,阿福多季雅?尼基季什娜在家吗?

“是您吗,Victor(英语:维克多,希特尼科夫的名字。—译者注。)?”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尖细的说话声,“请进来吧。”

戴包发帽的女子立刻不见了。

“我不是一个人。”希特尼科夫低声说着,一边使劲地脱下他的轻骑兵短外衣,里面是一件像是腰部带褶的外衣,或者是一件下摆肥大的大衣;一边瞥了一眼阿尔卡沙和巴扎罗夫。

“都一样,”有人答道,“请进来吧。(此处原文系法语:Entrez。)”

年轻人进了屋。他们进去的房间不像一个客厅,更像一个办公室。纸张、信件、一本本厚厚的俄国杂志,大部分没有裁开,胡乱地堆放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到处扔着白色的香烟头。皮沙发上半躺着一位太太,还算年轻,披散着一头乱篷篷的淡黄发,穿着不太整洁的真丝连衣裙,短手臂上有一对大镯子,头上包着块带花边的方巾。她从沙发上起来,随便地往肩上披了件皮毛发黄的天鹅绒小银鼠皮衣,懒懒地说道:“您好,Victor,”握了下希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学着巴扎罗夫的样子,简短地说道。

“欢迎。”库克什娜回答道,一对圆圆的眼睛盯视着巴扎罗夫,一只向上翘起的小鼻子在两眼之间孤零零地点缀出一点红色,然后又补充道:“我知道您。”也跟他握了下手。

巴扎罗夫皱起眉头。这个解放派的女人小小的、不好看的体形并没有什么不得体之处,可是,她脸上的表情让人很不舒服。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问她:“你怎么了,饥饿?或者孤独?或者害怕?你想要什么呢?”她像希特尼科夫一样,内心总是忐忑不安。她讲话、行动都很随便,同时也很不自然;显然,她自认为善良、纯朴,并且,她无论做什么,您一般都会感到,这正是她不愿意做的;她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个孩子—很做作,也就是说,既不淳朴,也不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有个外省和莫斯科许多太太们都有的习惯,—同男人相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其名。)“来一支雪茄烟吗?”

“雪茄就是雪茄嘛,”已经舒服地躺在圈椅里,翘起两脚的希特尼科夫接口说道,“还是给我们早饭吃吧,我们饿坏了;再请吩咐来瓶香槟。”

“享乐鬼,”叶夫多克西雅说道,笑了。(她笑的时候,上牙床便露了出来。)“是吧,巴扎罗夫,他是个享乐鬼吧?”

“我喜欢舒适的生活,”希特尼科夫郑重地说道,“这并不妨碍我是个自由主义者。”

“不,这妨碍,妨碍!”叶夫多克西雅喊了起来,但是,她仍然吩咐女仆去准备早饭和香槟。“您对此有何想法?”她又向巴扎罗夫问道。“我相信,您同意我的观点。”

“噢,不,”巴扎罗夫反驳道,“甚至从化学的观点看,一块肉总比一块面包好。”

“那您是研究化学的啦?这是我的爱好。我甚至自己琢磨出来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吗?”

“是的,我。知道是要干什么吗?做布娃娃,做布娃娃的小脑袋,好不让它坏了。我也是能动手的人呢。不过,还没做好。还得再读读李比希的文章。顺便问一句,您读过《莫斯科新闻》(《莫斯科新闻》(1756—1917):俄国官方报纸。)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劳动的文章吗?请读一读。因为您不是也对妇女问题感兴趣吗?对学校不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是研究什么的?他叫什么名字?”

库克什娜太太娇纵而又漫不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问题,并不期待着回答;娇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跟他们的奶妈说话的。

“我叫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沙说道,“我什么也不研究。”

叶夫多克西雅哈哈大笑起来。

“瞧,多么可爱!怎么,您不吸烟吗?维克多,您知道,我生您的气了。”

“为什么?”

“听人说,您又夸赞起乔治?桑(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小说家。—译者注。)了。一个落后的女人,如此而已!怎么能把她和爱默生(爱默生(1803—1882):美国作家、唯心主义哲学家。)相比呢!无论是关于教育、关于生理学,关于任何东西,她都没有什么思想,。我相信她没有听说过胚胎学,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能没有它呢?(叶夫多克西雅甚至摊开了两手。)嘿,就此,叶利谢维奇(叶利谢维奇:作者在此暗指《现代人》杂志的撰稿人叶利谢耶夫(1821—1891)和安东诺维奇(1835—1918)。)写了篇让人多么惊奇的文章啊!他是一位多么有才华的先生啊!(叶夫多克西雅常常用“先生”一词代替“人”。)巴扎罗夫,坐到我这儿的沙发上来。您可能不知道,我很怕您。”

“这是为什么呢?请原谅我的好奇。”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您是那样一位批评家。噢,我的天啊!我多么可笑,像是一个乡野女地主。可我也真是一个女地主。我自己管理田产,您瞧,我的管家叶罗菲是个怪人,就像是库珀笔下的又一个纳蒂?班波(纳蒂?班波:美国小说家库珀(1789—1851)创作的五部曲小说《拓荒者》中的主人公。);他身上有种很率直的东西!我最终在这里住下来了;令人讨厌的城市,不是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啊!”

“城市就是城市。”巴扎罗夫冷淡地说道。

“每个人的兴趣都是如此浅薄,多么可怕!从前,每逢冬天我便去莫斯科……可是现在我的好丈夫库克什娜先生住在那里。并且,现在的莫斯科……我还不知道,大概也不是早先的样子了。我打算出国;去年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当然是去巴黎了?”巴扎罗夫问道。

“去巴黎或者海德尔堡。”

“为什么去海德尔堡?”

“还用问吗,彭德(彭德(18811—1899):德国化学家,1852—1889年任海德尔堡大学教授。)在那儿啊!”

对此,巴扎罗夫无言以答。

“彼尔(此处原文系法语:Pierre—译者注。)?萨波日尼科夫……您认识吗?”

“不,不认识。”

“对不起,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他常到莉季娅?霍斯塔托娃那儿去。”

“我也不认识她。”

“瞧,他要陪我一起走。谢天谢地,我是自由的,我没有孩子……我这是在说什么:谢天谢地!不过,反正都一样。”

叶夫多克西雅用被香烟熏成褐色的手指卷了支烟,然后伸出舌头添了添,又吸了吸,便抽了起来。女仆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瞧,早饭来了!这就吃吗?维克多,把瓶塞打开;这事儿您在行。”

“我在行,我在行。”希特尼科夫嘟嘟囔囔地说道,又尖声地笑了起来。

“这里有漂亮女人吗?”巴扎罗夫喝光了第三杯酒时问道。

“有,”叶夫多克西雅答道,“不过,她们都是些胸无点墨之辈。譬如,我的女友(此处原文为法语:mon amie。)奥金佐娃就并不愚蠢。遗憾的是有些关于她的传言……其实,这无所谓的,但是,她没有任何独立见解,没有任何深度,没有……什么都没有。必须改革整个教育体系。对此,我已经考虑过了;我国妇女接受的是很愚蠢的教育。”

“您对她们毫无办法,”希特尼科夫赞同地说道,“应该蔑视她们,我就蔑视她们,完全、彻底地蔑视!(对于希特尼科夫来说,有机会做出蔑视并表达他的蔑视使他有种快感;他特别能攻击女性,根本想不到几个月后他会在妻子面前奴颜卑骨,只因为她是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家的小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理解我们的谈话;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这些严肃的男人们来谈论!”

“她们完全没有必要明白我们的谈话嘛。”巴扎罗夫低声说道。

“您在说谁?”叶夫多克西雅插嘴问道。

“说漂亮的女人们。”

“怎么?您赞同普鲁东(普鲁东(1809—1865):法国政论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的奠基人之一。)的意见?”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直了身子。

“我不赞同任何人的意见;我有自己的意见。”

“打倒权威!”希特尼科夫喊道,他很高兴有机会在他谄媚逢迎的人们面前说些尖锐的话。

“可是麦考莱(麦考莱(1800—1859):英国自由主义历史学家,主要著有《英国史》(1848—1855)。)本人……”叶夫多克西雅开口说道。

“打倒麦考莱!”希特尼科夫像打雷一样吼道。“您要为这些娘儿们辩护吗?”

“不是为娘儿们,而是为了妇女们的权利,我发誓将为保护她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但是,希特尼科夫一下子住了口。“我不否定它。”他低声说道。

“不,我看您是个斯拉夫派分子!”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分子,虽然,当然……”

“不,不,不!您就是个斯拉夫派分子。您是《治家格言》的信徒。您手上有根鞭子就好了!”

“鞭子是好事,”巴扎罗夫说道,“瞧,只是我们已经倒了最后一滴……”

“什么?”叶夫多克西雅打断了他的话。

“最后一滴香槟,最尊敬的阿福多季雅?尼基季什娜,香槟,不是您的鲜血。”

“一听见有人攻击妇女,我就无法平静,”叶夫多克西雅继续说道,“这太可怕,太可怕了。要想攻击她们,最好先读一下密什勒的书《爱情论》(此处原文为法语《De L'amour》:《爱情论》,法国历史学家密什勒(1798—1874)所著,1859年出版。)简直是奇迹!先生们,让我们谈谈爱情吧,”叶夫多克西雅接着说道,一边懒洋洋地把手放到沙发上压得皱皱巴巴的靠垫上。

突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不,为什么要谈论爱情,”巴扎罗夫说道,“您刚刚提到了奥金佐娃……我以为,您刚才好像是说的这位女性,是吗?这位太太是谁?”

“太迷人了!迷人极了!”希特尼科夫尖声说道,“我来给您介绍。一个又聪明、又有钱的寡妇。可惜,她还不够进步;她实在应该和我们的叶夫多克西雅再亲近些。为您的健康干杯,Eudoxie(法语:叶夫多克西雅)!干杯!Et toc,et toc,et tin—tin—tin!Et toc,et toc,et tin—tin—tin!!(这是用法语语调模拟的碰杯声。)”。

“Victor(英语:维克多,希特尼科夫的名字。—译者注。),您真够调皮的。”

早饭吃了很长时间。香槟一瓶接着一瓶,喝了第三瓶,甚至第四瓶……叶夫多克西雅不住地絮叨着;希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他们唠唠叨叨地谈了许多诸如婚姻是偏见还是犯罪,人一生下来是怎样的,是平等的呢,还是不平等的?以及个性到底是什么?最后,叶夫多克西雅喝得满脸通红,用扁平的指甲胡乱地敲打着走了调的钢琴的琴键,先是声音嘶哑地唱起了茨冈歌曲,然后又唱起谢伊穆尔——希弗的抒情歌曲《沉寂的格拉那达睡着了》,当唱道:

“你我的双唇,炽热地相吻。”

希特尼科夫便在头上包了块头巾装扮成垂死的情人。

阿尔卡沙终于无法忍受了。“先生们,这已经像个疯人院了。”他大声说道。

巴扎罗夫只是偶尔讥笑一句,他喝了很多香槟。这时,大声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和女主人道别,便起身和阿尔卡沙一起走了。希特尼科夫跳起来追上了他们。

“嘿,怎么回事,嘿,怎么回事?”他一忽儿跑到左边,一忽儿跑到右边,讨好地问道,“我可是告诉过你们: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我们真该多一些这样的女人啊!就某一点而言,她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

“那么,你父亲开的店也是很道德的行为喽?”巴扎罗夫指了指这时他们正好经过的酒馆。

希特尼科夫又尖声笑了起来。他很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他不知道巴扎罗夫的提醒是使他感到了得意还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