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只觉得他不过发个牢骚,可是有细腻感觉的奥里维马上体会到里面深刻的悲观意义。除大家认识的表面上的莫克外,还有一个个性截然相反的莫克,他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只是他自己刻意压抑出来的。实际上,这个好像很纯朴的人,实际上心机深沉,他经常把极简单的事弄得极复杂。他表面上很谦虚,几近自卑,但实际上十分傲慢,那是他经常痛悔的。他那种乐观,时时帮助人的活动,却是为了掩遮自己很深的虚无主义,从而不敢留出时间去瞧瞧自己的内心。莫克相信许多事,相信人类的进步,相信经过净化的犹太精神,相信法兰西的使命是做一个新思想的前锋,而且,他要把这三件事融为一体——但奥里维却相当清楚,他对克利斯朵夫说:“实际上,他什么都不信!”
尽管莫克在游戏着人生,表面上是个相当洒脱的人,但实际上,他时常神经衰弱,不愿去面对自己内心的空虚。有时他觉得精神上空无一物,半夜里会突然醒来,他只有拼命找一些借口做些事,以逃脱这种空虚。
莫克费了不少力,竟迫使哀区脱决心出版克利斯朵夫的《大卫》和另几件作品。虽然哀区脱很看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华,但他却不想令它过早地呈给民众,但当莫克自己准备出钱让另外一家印刷厂印时,哀区脱只好顺水做人情,自动接了下来。
有一天,奥里维病倒了,可是他们的钱也全用完了,困境逼人。莫克为了帮他们,竟然会想到向韦尔——那个和两个可怜的朋友住在同一幢屋的有钱的考古学家——去借钱。虽然他们认识,但两人却并不喜欢对方,他俩完全是两种人。韦尔对莫克不安而神秘的举止常讽刺几句,所以韦尔根本没什么表示。当莫克想用这两个可怜人的艺术计划去打动韦尔时,韦尔更是不相信,因为莫克总怀有不切实际的理想,所以韦尔把他当作是四处欠债的危险分子。但莫克却凭着他那死缠滥打的作风提到了两个可怜人的友谊,这一点,让韦尔心动了,而莫克也观察到这一点,继续游说他。
他的确是摸到了韦尔的痒处,这个淡泊平静的老人,原来把友谊看得很神圣,而且,在年轻的时候,他有一个长兄是他青年时代的伴侣,是他学习的偶像。他们有着犹太人传统的智慧和慷慨热情,他们对冷漠的环境十分痛心,他们想复兴他们的民族,继而复兴世界,他们为了理想耗尽精力,始终在信仰的大道上向前走。然而,自从朋友去世后,韦尔就任凭自己坠到《传道书》那样的沙土里,但他却从来没有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从不提起他的朋友,连对他妻子也没有:他认为那是件很神圣的事——那是他内心深处的至宝,每次想起都能令他安慰。他甚至创立了一些事业,以纪念自己的朋友,并把自己的著作献给他,这位被大家认为冷漠的老人,甚至在暮年还在念印度古代婆罗门高僧委婉的句子:
“世界上受过毒害的树,会结出甘美胜过生命的果实,即诗歌和友谊。”
故当莫克说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友情使他们性情高傲时,他便很热心地向莫克要了一部奥里维出版的诗集,两位朋友并没有行动,根本没有想到,韦尔竟然让这诗集得到一笔学士院的奖金。但无论怎样,在艰苦的境况下,那也是一场及时的甘露。
当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个意外的善举是出于一个他蔑视的人时,就对于心里的想法十分惭愧。虽然他的个性不喜欢犹太人,这个粗鲁的莽撞的汉子还是上门去道歉。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年青人的热情,老韦尔笑傲人生的讥讽脾气又复苏了;他俩话不投机,结果可想而知,彼此心里很不痛快。
那天克利斯朵夫拜访了韦尔以后,气呼呼地回到楼上,又发现莫克来帮奥里维,且发现了吕西安?雷维一葛写的一篇诋毁他音乐的评论——他冷言冷语地把克利斯朵夫贬为他最痛恨的三四流音乐家,这可把克利斯朵夫给气坏了。
等莫克走后,克利斯朵夫向奥里维发牢骚道:“你发现没有,我们老是跟犹太人来往,而且只跟犹太人来往!难道我们自己也变成犹太人了吗?那情形仿佛是我们同他们勾在一起,无论是对头还是朋友!”
“那是因为他们聪明,”奥里维不紧不慢地说,“在法国,一些思想自由的人只能和犹太人谈新生活,其余的人都固守着过去,也不会动了。不幸的是,犹太人没有过去,至少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所以我们只能和他们谈论现在的事,和自己的同胞谈过去。您瞧,犹太人在各方面都很活跃,商业、工业、教育、科学、慈善事业、艺术……”
“不包括艺术!”克利斯朵夫打断他。
“我不是说对他们感兴趣,相反,很多事我也反感,但至少他们活着,懂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他们!”
“别夸张!”克利斯朵夫带着讥讽的口吻说,“我不是这样!”
“对,你也许可以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和作品没人理解的话,你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们的同胞会来拯救我们吗?不会!旧教消灭了它最优秀的子孙,凡是真有宗教热忱的人,献身给上帝的人,如果敢不守教规,不承认罗马的权威,那么他们自然会成为旧教徒的公敌,轻易地让他落在敌人手里——纵使一颗自由的心灵,虽有基督精神却不肯屈服,那么,即使他和他的信仰纯洁神圣,旧教也不会去救他。因为他特立独行,又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索,故他受到了大家的摒弃,旧教徒只会看着他独自受苦,被敌人蹂躏至死。今日的旧教的麻木不仁,正是致人死命的地方,它能宽恕敌人却不宽恕给它提供帮助的人……克利斯朵夫,你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拥有自由思想的犹太人,我们会怎样?像我们身为旧教徒而思想却自由来往的人,我们的行动根本没用!在今日的欧洲,正是犹太人像一群活泼的媒体,在一切善与恶之间传播着思想的花粉,而你最凶狠的敌人和最知心的朋友不都在他们中产生吗?”
“不错,他们的确曾经鼓励过我,支持过我,而且在共同的战斗中了解过我,激励过我,虽然他们不能始终不变。对他们来说,友谊是干柴烈火。但是,那也没关系,在这个漫漫长夜里,这道短暂的光也很可贵了。奥里维,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尤其,我们不能再糊涂下去,犹太人是我们病态文明里惟一有生气的几根枝条之一,虽然他们此刻所占据的地位高于他们本身的价值。而且,他们喜欢政局的混乱并在其中推波助澜。你看,纵使是像莫克那样优秀的人物,他也把他们犹太精神和法国的前途混为一谈,那对我们害处颇多。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他毕竟热爱法国,但我们却坚决不会把法国建成一个犹太国。所以,一旦他们的爱变得可怕时,我们会奋起自卫,叫他们回到原位上去,因为,他们在我国的位置是次要的。并非我认为他们的民族是低劣的,只是,在事实上,它毕竟还没被我们同化,而且,他们往往认为对我们的前途的认识要超过我们自己。当然,现在我们却不能去打击他们,如果现在把犹太人逐出欧洲的话,欧洲的智慧就会更加贫瘠,特别是在法国的病态文明中,他们的驱逐要比十七世纪驱逐新教徒更为可怕。我们现在要的是一个明智而强硬的政府,把犹太人放到适当的位置上,让他们发挥作用,促成法兰西的进步,这样,对彼此双方都有好处。因为一旦有一条能够控制犹太人的法律,有一个人刚强正直,能够领导他们、主宰他们,这些犹太人就会极其温驯,他们那神经质的骚动的心灵就可以发挥出巨大的能量。”
尽管两人相爱甚深,可以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但这对朋友依然会闹别扭。因为相交初期,两个人都留着神,把自己和朋友的相似点拿出来,所以双方都未察觉。但随着日子的流逝,两个不同的民族性格终于浮现了,他们彼此之间有些不能沟通的地方,他们甚至会为这些闹得很不痛快,就是这些小摩擦,凭着他们深厚的友情也不能化解。
在存在误会时,他俩的分歧就很明显地露了出来。奥里维的精神是信仰、自由、怀疑、嘲讽都有一些,而克利斯朵夫却永远也不能摸透这种性格——他从来是不懂人的心理的,不会去琢磨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奥里维对此感到十分不痛快,他有文人的贵族气,从而他会讥讽克利斯朵夫这个刚毅的笨重头脑,笑他的幼稚,笑他的质朴,不懂得去分析,受自己及别人的骗。而且,克利斯朵夫罗嗦的感情和容易冲动的性格及粗声大气的表达方式,让奥里维倍感厌烦和可笑,此外克利斯朵夫对力的崇拜及德国人对暴力的信仰让奥里维及他的同胞们感到非常不服气。
而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那种反复的琢磨,没完的分析感到不耐烦,那仿佛是告诉他,世界上没有真理可言……而且,他对奥里维的讥讽感到十分的愤怒。但,这不能怪奥里维,因为他本身看重节操,而且他有包容的智慧。他的智慧是一种历史的、俯瞰全景的观点,而且渴望了解的心情令他能同时看到事物的正反两方面,使他摇摆不定——只是看对方为哪方面辩护而定辩,这也令他自己相当矛盾。他并不是自己喜欢标新立异,而是内心一种满足的需要——这一点常把克利斯朵夫弄糊涂——而作为克利斯朵夫来说,他对于不道德的人物和行为,往往立刻下个结论,坚决批判,这使全面考虑、通情达理的奥里维十分不舒服,于是他便反对克利斯朵夫的夸张,但自己却站在对立面同样夸张地辩驳,这个致命的缺点使他在朋友面前支持着他的敌人。克利斯朵夫很恼火,埋怨奥里维狡辩,奥里维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较为宽容,并且知道克利斯朵夫比他顽强,不像他容易受外界的影响,克利斯朵夫会勇往直前,绝不左右环顾一眼,而且对于巴黎式的仁慈尤感厌烦,他说:
“他们原谅坏人,说坏本身对他们来说已经够不幸的了,或者是他们没有责任……实际上,那只是相当可笑的,无聊的戏剧上的观点,只是拿来用在现实生活中而已,而这只适合那些伪善的、幼稚的、软弱的、不敢去面对丑陋内心的布尔乔亚社会……实际上,作恶的人并不是不幸的,他甚至可以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并且可能比别人快乐。而且,说他没有责任也是胡说八道。如果说人不分善恶,那他的道德肯定有残缺,道德不是天生的,是人创造的,而且必须有人去保护捍卫它。人类社会也是由一小群比较坚强和伟大的分子建筑起来的,他们的责任便是要防止坏心肠的东西去破坏他们正在经营的事业。”
其实,在本质上,他们纯粹的思想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惟一不同的是,奥里维的心理需要一种平衡,所以当他一听到需要斗争时,他心里马上需要另一种东西——游戏人生——来维持这种平衡。
“别忙,朋友!”他对克利斯朵夫说,“当世界如《十日谈》中的佛罗伦萨城在蔷薇遍地,松树成荫的山城底下毁灭时,我们也如里面的伙伴那样,且平静地坐着,观赏思想的林木吧!”
他把艺术、科学、思想像拆卸机械一样整天拆开来分析,希望找出原先没发现的机轴,而结果却是增强了他的怀疑。在他的眼中,所有现实的东西变成了幻象,都是海市蜃楼中的东西,于是,克利斯朵夫愤愤地说:
“机器运行得好好的,你偏要去拆散它,你要知道,你很有可能会把它弄坏的,而且,你又没有搞出一点儿成绩出来。你要证明些什么呢?难道你要的就是证明一切皆空吗?但是,正是因为我们受虚无的包围太深,我们才要去奋斗的。你可以说什么都不存在,但我认为存在,至少或许存在的,活动也是有意义的。别人要找死路,我不管,我只要自己活动,让我的生命在一个秤盘里,又让自己的思想活在另一个秤盘里。思想,所谓的思想,让它见鬼去吧……”
因为他暴烈的脾气,交谈时难免会出口伤人,但他说过后马上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像奥里维一样他心爱的且敏感的人,等感觉到奥里维的难堪后,便心痛得要碎了。但,奥里维的傲气令他把感情憋在肚里,只是拼命责骂自己,而且,他也发现他的朋友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会下意识地流露出自己的自私:他发现自己在克利斯朵夫的心目中还比不上美丽的音乐。虽然,他较了解克利斯朵夫,知道他是对的,但心里依然痛苦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