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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落雪的冬天红玫瑰女孩(3)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昵?”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心灵感悟

身处忧患之中的人是最容易被感动的,哪怕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都会使他的心扉溢满温情,倍加感激,甚至终生都不会忘记。感情细腻而敏感的鲁迅当然也不例外。藤野先生的真诚友善,以及对学术的严肃和执着,在这个旅居异国,时时遭人歧视和怀疑的孤独少年看来,无疑是莫大的鼓舞和激励。

落雪的冬天

◆文/陈玉光

在冬天里,北面和西面的丘岭像一条蜿蜒的巨龙卧在那里,裸露着黄褐色的脊梁。南面,兀地突起一座黛青色的山峰,那便是龙的头了。在这条卧龙的怀抱里,两条灰色的林带和一片片雪白的芦花护掩着一条不太宽的季节河,沿着河岸迤逦撒下五六个村落。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临河而居。村舍大都用黄土垒墙,白灰抹面,麦草苫顶,经济宽裕的人家,用黄土打个院墙,披上扭脊,再用青砖、红砖建个漂亮的小门楼。也有不少人家干脆种下一圈冬青、臭杞、野刺槐或其他灌木,有的甚至用朝阳花杆、玉米秸、高梁秸结起一道篱笆,拿废木头钉个简简单单的柴门,自自然然也就构成了一个院落,院里的人和院外的人看着心里都敞亮。院子里经过精心修整,辟出一块菜地,四季里种下各样时令蔬菜。就着院角,盖起猪圈羊棚鸡舍狗窝,人畜禽共住一院,和和睦睦一大家子。院墙和篱笆只是一个象征,邻居之间有什么事,不需过门,隔着老远呼一声,那边就应了。借个家把什儿都在墙头和篱笆上递。狗是从来不会走错门的,但东院的猫爬到西院贪点荤腥,西院的鸡跑到东院下蛋却是常有的事。

冬日里北风卷起丘岭上的沙土把个天刮得昏黄。草垛旁,一头黄牛闭着眼睛悠闲地嚼着干草,它身旁的牛犊不安分,吃几口奶,撒着欢儿跑出去,这里嗅嗅,那里瞧瞧,一会儿又转回来,它不敢离开母亲太远。鸡和麻雀争先恐后地拣食着草堆里剩下的谷粒。避风向阳的墙根下,几个老人坐着马扎抄着手叼着烟杆凑在一起聊天。“该下雪啦,下几场雪明年才有好收成。”其中一个说。但雪就是迟迟不下。

这个季节,乡村艺人开始走街串巷。一般是一个年长的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也有独行的。来到一家门前,看看门没上锁,并不去敲门,一来怕狗咬,二来恐主人嫌,站在门外,先自拉自唱起来。唯一的乐器是一把很旧的胡琴,唱的是《罗衫记》、《小姑贤》里的段子,地道的鲁东南茂腔。主人不开门,就一直唱下去了。唱了一段时间,里面的人听出些味儿来了,吱呀一声门开,女主人拿着半块杂合面饼子或几页红薯干,眼里泪汪汪的,就手放进年长人肩上背着的褡裢里,叹息一声,返身关门。艺人就转到另一家门前继续唱。如果有两三拨儿艺人在同一天光临某家,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相比之下,货郎要比艺人受欢迎。货郎大都是熟面孔,步履轻捷,扁担格吱吱颤出一串串动听的音符,鼓声未落,身边已围了一大群妇女和孩子。在经过半天认真地讨价还价之后,精明的货郎用毛巾、肥皂、针线、头绳等小杂货换取妇女手中廉价的鸡蛋、粮食甚至闺女蓄了五六年的油亮的大黑辫子。女人们在与货郎的交易中总不忘给身边的孩子换几颗糖果,那是农家孩子们的奢侈品,总要放在口袋里许多天,馋了拿出来看看闻闻,直到快捂化了才舍得吃。

风越刮越烈,空气冰凉镇骨。看看头顶的云快挨着树梢,女人赶紧催男人到村东的菜园子里挖些窑在地里的白菜萝卜回来,自己忙着喂猪、添羊草、关鸡舍、往灶间抱柴禾、收拾院里堆放的杂物。

这场庄稼人苦盼已久的雪终于在傍晚时分落下来了。棉絮似的雪片像长着翅膀的精灵,借着风势,手牵手旋舞着,从高空飞飞扬扬地飘落,织成一张遮天盖地的巨网,数步之外视物不清。

落雪的冬夜孩子们钻进炕头暖暖的被窝里甜甜地睡去,大人们心里痒痒的睡不着,侧着耳朵静听雪落。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膀子梦呓般地说:“要是天上不下雪,下白面就好啦,那样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白馍了。”男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就是在下白面呢。”他分明听到了夏天磨坊里麦粉飘落的沙沙声。雪的寒光透过窗户映在屋里,屋里的热气已经散尽,有点冷清,男人禁不住把女人往怀里拉了拉。雪花敲在窗纸上,铮铮作响。

天还不亮,一家子都早早地起了身。模糊的天光下,女人已在西厢房馇好了猪食,男人和几个猴样精神的孩子扫完院子,又铲门前路上的雪,然后堆一个胖胖傻傻的雪人。男人咳了一声,抬头向远处望去,山野、小径、树林、村舍、篱笆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村前的小河也完全冻结了,像一条透明的玉带被人遗忘在那里,听不到水的声响。现在,雪是停了,但风却凶起来,雪野上,像一群群怒吼的狮子在追逐。

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才从云缝里钻出来,满世界亮亮的晃眼。太阳一晒,雪开始融化,四处蒸腾着的水汽,与农家淡青色的炊烟混合一体,村庄隐进雾里。夜里经风一吹,家家房檐垂下长长的冰锥,树上结了松针样的冰挂,浑身珠光宝气。置身其中,如处琼楼玉阁。

落雪的冬天庄稼人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庄稼人在串门啦呱、打牌、下棋或者围着火炉面对一锅翻腾着的白菜豆腐粉条有滋有味地品着老烧中打发时光。有搭班子到外村唱戏的,没有自己戏班的村子就请外村的戏班来唱。劳累了一年,上苍怜悯这些生灵,给他们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庄稼人总要在这段寂寞的日子里想方设法活出点儿意思来。因为,从现在到来年春天,时间还长着呢。

心灵感悟

女人依偎着男人的膀子梦呓般地说:“要是天上不下雪,下白面就好啦,那样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白馍了。”美好的愿望带来美好的梦。

在人群中疗伤

◆文/王晓莉

我们是人,我们又总在抱怨人的吝啬,人的狡诈,以及人的无情。一位朋友对我说:“今天我给了一个乞丐五元钱,可是我立即又后悔了,因为我怀疑他是假装的,职业骗子现在到处都是。”

是的,跻身或为了跻身于社会主流的中、青年,打拼之余,内心最常感叹的一句话也许就是“物欲横流,谁能超然物外”吧。

那么我们又该作何评判呢?人们各自忠实于各自时代的游戏规则,因此没有一方是可以受到指责的。只是时代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巨变,甚至可说脱胎换骨了。就像,我小时看过的动画片里孙大圣常说的“变、变、变”连节奏也像。太快了。快得令我这样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也有点措手不及,有点焦虑了。人要想跟上吗?也要变、变、变。

变吧。外观上,你把自己变成一只火烈鸟也行;居住上,你把你家变成宫殿也行;行走上,出门打车,把自己变成无腿之人也行;甚至说话,你把自己变成港台明星,一口“鸟语”,遇到家乡来人你只好失语,也行。

也许你要很伤感地说:“这年头,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没有养在深闺人不识的东西了。连悠远的民俗,古旧的建筑,为了招徕观众,都可以不怕得罪头上的神明,不加尊重,不惜改头换面了。还有什么呢?”

这一点,我无法驳倒你。我甚至同意你。可是还是不要完全绝望吧。时代的潮流里,躯壳“如不动”几乎是不可能的。时光一秒一秒前移,它都不停,我们怎么停得下来。还是走吧,作为人,走,或者说,永远的“在路上”,这是宿命。你从母腹哭泣着来投奔此世时,就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