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
“我同意!我同意!”
马丁上了电车,感到又疲倦又厌恶,他抬起头看了看那锋芒毕露的招牌。
“这畜生!”他气呼呼地骂道,“这畜生,这畜生!”
《麦金托许氏》刊出了《手相专家》一文,上面附着波塞做的装饰面,以及韦恩的两幅插图。赫尔曼?冯?施米特可忘了他曾经说过这首诗很下流之类的话,他竟然当众说,正是他妻子,激起了马丁写这首诗的灵感,还把这个消息散发给了记者,还特意让一个报馆编辑带了他们的摄影记者和美工记者来采访他。结果这篇报导在星期日增刊上占了整整一版面,并刊出了不少照片和玛丽安的艺术画像,还刊登了马丁?伊登及其家庭私事的详细资料,以及大号字体排印的《手相专家》的全文。这篇报导在附近一带地区引起了轰动效应,那些安份守己的家庭主妇们都为能够与这位大作家的妹妹相识而感到骄傲;那些原本不认识她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和她套近乎。赫尔曼?冯?施米特躲在他的小铺子里暗自发笑,打算去订一架新车床,“这比登广告还要效果好,而且一分钱也不用花。”
“咱们还是请他来家里吃一顿饭吧。”她提议道。
于是,马丁来吃饭了。对这位胖胖的批发商和他那更胖的老婆很有礼貌——这两个是重要人物,对象赫尔曼?冯?施米特这样正在走运的年轻人来说,可能会很有用的。然而,多亏了这位了不起的大舅子,才叫他们上了钩,到他家里来。饭桌上还有一位客人,也同样上了钩,他是阿萨自行车厂驻太平洋沿岸办事处的全权代理人。赫尔曼?冯?施米特极力巴结和奉承他,因为从他那里可取得这种自行车在奥克兰的经营权。因此,赫尔曼?冯?施米特觉得有马丁这样一位大舅子真是一笔好资本,可是他怎么也不明白,此人是怎么回事。乘着夜深人静,他妻子睡熟的当儿,他费力地翻着马丁的书和诗稿看,心想这世上的人可真傻,竟会买这种东西看。
马丁对这一切都看在心里,他靠在椅背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冯?施米特的脑袋。在想象里,朝他那笨头笨脑的头一拳拳地打,差一点把他打了下床——这个傻傻的德国佬!可是有一点,他倒喜欢他。他虽然穷,并打定主意往上爬,却雇了个仆人,将玛丽安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马丁和那个阿萨办事处的总代理人谈了谈,饭后,他把赫尔曼也叫出来,说愿意出钱替赫尔曼在奥克兰开一家设备齐全的、一流的自行车专卖店。他还私下里告诉赫尔曼留心一下外带修理房的门面,他相信他能同时经营好这两行,并且会干得很出色。
分手时,玛丽安两眼充满了泪水,搂着马丁的脖子,并告诉他,她是多么地爱他,一直都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他。她这段慷慨陈词说到一半就顿住了,过一会,她又是流泪,又是亲吻马丁,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想掩饰过去。马丁推想,这一切全是因为她当时对他失去了信心,非要劝他找一份工作。现在她要求他原谅她。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钱的。我敢肯定,”赫尔曼?冯?施米特私下里跟他妻子说,“我一提利息的事,他就跟我急,不让我提本金,还说要再提利息的话,他就把我这德国脑瓜打烂。他就是用的这个词——我的德国脑瓜。可他真不错,尽管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工作。他帮了我的大帮,他真的不赖。”
邀马丁赴宴的请柬纷至沓来,请柬越多,他越困惑不解。他曾以贵宾的身份参加了阿登俱乐部的一次盛宴,在座的客人都是他过去时常听说的、在报上常见到的名人;他们对他说一看到登在《横贯大陆月刊》上的《嘹亮的钟声》和《大黄蜂》上的《仙女与珍珠》就看出了日后马丁一定会成功。天啊,他心想,那时我正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呢,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来请我吃饭呢?那才是时候呀!那些是我早就写好的作品,如果你们现在请我吃饭,是为了那些我早已写好的作品,那干嘛不在当初我最需要的时候请呢?《嘹亮的钟声》并没有改动过一个字,《仙女与珍珠》也一样。不,你们现在请我吃饭,并不是因为你们欣赏我的那些作品;你们请我吃饭,只是因为别人都在请我,只因为请我吃饭是一件能令你们很荣耀的事情。如今,你们请我吃饭,只是因为你们是一群随大流儿的动物,是因为你们是庸俗的大众中的一份子,是因为目前,大众的脑中只有一个盲目而机械的念头,那就是请我去吃饭。他不免伤感地问自己道:马丁?伊登这个人与马丁?伊登的作品跟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然后,他就站了起来,机智俏皮地答谢大家——一些机智俏皮的祝酒辞。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无论他在哪里——在记者俱乐部也好,在红木俱乐部也好,在时髦的茶会和文艺沙龙上也好——他总能听到人们谈起最早被刊载的《嘹亮的钟声》和《仙女与珍珠》。马丁总是发了狂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责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在当初我最需要时就请我吃饭呢?那个时候那些作品都已经写好了呀!《嘹亮的钟声》和《仙女与珍珠》都从未做过丝毫改动。它们在当时,就像和现在一样:同样的艺术性高,同样的有价值。可见你们现在请我吃饭,并不是因为我的这两篇作品很出色,也并非因为我写过的别的作品;你们请我吃饭,只是因为这邀请颇合时尚,因为人们都在发了疯一般地邀请马丁?伊登吃饭。
在这种场合里,他会经常突然看见一个无精打采、身穿方下摆上衣、头戴史泰森硬边帽的年轻流氓。有一天下午,他在奥克兰的加利纳协会又忽然碰到这个人,马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穿过讲台走到台前的时候,他看到这个身穿方下摆上衣、头戴硬边帽的年轻流氓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从这间大屋子后那宽阔的大门走了进来。马丁看得那么全神贯注,以至于五百名穿着入时的女士们都禁不住转过头去,看是什么让马丁看得如此出神。可是她们除了看到屋子中央空无一人的通道外,什么都没看到。马丁却看到这个粗鄙的年轻人东倒西歪地顺着通道走了过来,心想他是否会将硬边帽脱掉,他还没见过他不戴帽子的模样呢。年轻人顺通道径直走上了讲台。马丁想到这个年轻人以后的种种经历,就忍不住想为自己这个年轻的幻影痛哭一番。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过讲台,来到了马丁的跟前,走进马丁的意识深处,然后消失了踪影。五百名女士用她们带着手套的手鼓起掌来,为她们这位鼎鼎大名的贵宾打气。于是马丁打消了脑海里的幻影,微笑着开始演讲起来。
从前那个学校总监——一个老好人,在街上拦住马丁,向他问好。马丁想起了当初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时,在他办公室里开过的几次会议的情景。
“好久以前,我就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你的大作《嘹亮的钟声》,”他说,“那简直跟爱伦?坡的作品一样优秀,真是出色极了,当时我就这样说,出色极了。”
没错,接下来的那几个月里,你在街上见过我两次,但都没有理会我,马丁差点把这些大声说了出来,那两次,我正饿着肚子,往当铺里跑呢。可这些都是我早就已经写好的作品,那个时候你不理会我,现在又何必再理我呢?
“也就是在前几天,我还跟妻子说,”对方说道,“什么时候请你到家里吃顿饭,不是很好吗?她十分赞成,不错,她十会赞成。”
“吃晚饭?”马丁近乎尖叫地喊道。
“啊,对,对,吃晚饭,你知道——只是跟我们一起在家里吃顿便饭罢了,跟你过去的老总监,你这个小调皮蛋。”他说话时神情有点紧张,然而,还是轻轻拍了马丁一下,想以此来表示亲热。
马丁恍恍惚惚地沿着大街走,走到街角时停了下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
“咳!真是活见鬼!”末了他咕哝着,“这老家伙见到我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