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第二天早上，红彤彤的太阳伴着朝霞升起来了。他从五光十色的美梦中醒来，回到了充满水蒸汽、散发着肥皂水和日久不洗的脏衣服的实际生活中，周围时常还伴随着杂乱的喧闹声，使他感到心中的不适，使他想到人生的烦恼……他走出了房间，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哗哗声响。这时，一声尖厉的叫喊中夹着手掌拍击脸庞的巴掌声，啊！那是他姐姐拿她儿女中不知第几位在发泄她的不快。小孩子的哭叫声像带刺的刀子刺进他的心，他了解这发生的一切，他在这里接触的是属于物质的，庸俗的，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平庸而令人厌恶的。他在想，这里跟露丝所住的那间屋子里美丽而宁静的氛围多么不同，多么不同啊。
“阿尔弗雷德，过来，”他用一只手向哭泣的孩子挥着，让那孩子快些跑过来，同时用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掏出几枚零钱，放在了孩子的手里。他蹲在地上和孩子说笑话，哄着孩子，一会儿孩子就不哭了。他的裤兜里经常放着，平时买东西所剩的零钱。这时又过来两个孩子，他再次掏了几个零钱交给了孩子们，“去吧，听妈妈的话，不要让你妈妈生气了，拿这钱买些糖果，让你妈妈高兴高兴。”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了。
他姐姐从洗衣盆和脏衣服堆里抬起了那张涨红的脸，两眼一直看着他，持续了许久。
“五分钱就够了，给他们那么多做什么？”她说，“你啊，还不知道钱的重要，总不把钱当钱用。给孩子买糖果是好事，但时间长了会惯坏孩子。”
“没事儿，姐姐。”他乐呵呵地边说边向他姐姐那里走去，“你少打几次孩子，我就没有借口给孩子钱了，也就不能惯坏孩子了。”
“你还诡辩。”他姐姐边洗衣服边说着。
“不是诡辩，再说我手头的钱是有计划的，而且有结余，你放心好了。”他稍微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要是不这么忙，我会早早过来看你的，给你请早安。”
她是善良的，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他。他是血肉之躯，是有情感的，他早就想对这位姐姐有所表示，为她做些什么。但是，无情的岁月使她变得愈来愈不像过去的她了。不知是老天捉弄他还是如何，在他的眼里，她愈来愈让人捉摸不透，大概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众多的孩子和她丈夫无休止的唠叨，改变了她。刹那间，血肉之躯的他明白了，那是因为腐烂的蔬菜、肥皂水的气味和脏衣服的腐蚀，以及整天在柜台前收进的那些油渍斑斑的纸票和零钱把她的本性玷污了。辛苦的劳动改变了她的性格，艰辛的家庭改变了她的信念。
“快吃早饭吧，”她的声音有些发粗，其实是沙哑，尽管她克制自己，但内心的高兴是掩饰不住的。他一直是她最喜爱的兄弟，“说真心话，我真想拥抱你啊！”她说着，不由自主地向他走来。
她微微低着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擦掉一只白里透红的胳膊上的小肥皂泡，接着又擦下一只肥皂泡。他的心突然一阵激动，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她那发粗的腰。俩人面对面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略抬起了后脚跟，他失控了，猛烈地亲吻着她那湿漉漉的嘴唇。她的眼湿了，泪向外流——这决不是单纯的感情冲动，而是她长期的劳动导致了精神上的脆弱。她全身一颤，用力推开他，这时他才发现了她充满泪水的眼和挂着泪珠的脸。
“为了多洗些衣服，每天我得赶早起床，”她匆忙地转过头，用手擦着脸，转过身来。“早饭在炉子上，你先吃饭吧，吉姆现在该起床了。汤姆从今天不再干活了，伯纳德得自己赶车，他不会高兴的，”她又开始洗衣服，“你去吧，早点去，可能还会好一些。”
马丁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厨房，脑子里总是浮现她那红红的脸蛋、衣着不太讲究的打扮。他的信心坚定了，确信只要她的生活有所改变，经济条件再宽裕一些，不用洗那么多的衣服，她就会有时间，她就会好好地疼爱他、关心他、照顾他。可是这些都是假设，现实的她要工作，辛苦得要命。伯纳德?希金波森是个典型的畜生，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拼命地让她干活儿。
外面的洗衣声打断了他的浮想。他不由自主地向外看了一眼，这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刚才的那一吻缺少美的感觉，只感到了肥皂泡的味道。的的确确，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吻，是一个疲劳过度的女人、一个长时间劳作的女人的吻。虽然没有体会到嘴唇上的力量，那滑动的利索感觉，却使他满足。多少年来，只有在他航海归来，或者出门航海前，她才吻他。这一次的吻是幸福的，是特意增加的，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改变了吻的“规定”。他高兴，难以表达自己的兴奋，下意识地哼起小调来。他想起了她作姑娘时的情景，她在洗衣房劳累了一天，傍晚还赴约出去玩耍，还会通宵尽情跳舞，那时是不知什么叫累，夜间的狂欢冲走了当天的疲劳，迎来了明天的工作干劲儿，真是其乐无穷。
在厨房里，他看到另一个房客吉姆。懒懒地喝着粥，脸上带着呆滞而恍惚的表情。吉姆给一个铅皮匠当学徒工，他下巴瘦得像刀削过一样，脸上的表情呆滞，但生性乐观，虽然神经性的迟钝没有影响他在牛油面包的竞争中的努力，最后却没多大出息。
“昨晚上你又喝醉了？”吉姆一边喝粥一边看着马丁的举动。
马丁满脸愁容地用调羹在半生不熟的已变凉的麦片粥里搅着，看着正懒洋洋地喝粥，眼睛带着病态的恍恍惚惚的神情的吉姆，这一切都是那么十足的下贱。他又开始遐想，感到露丝唇上是种凉甜的味道，就跟她身上所带有的那种味儿一样。他多么想让她的嘴唇亲着自己的嘴唇，自己抚摸着她的身躯。这想象是生动的，简直让他飘飘然了，好像在花丛般的云雾里穿行，在皎月下私语，脑子里充满了诗情画意，心里飘着玫瑰花香。吉姆的问话打断了他的美丽设想，顿时心情压抑，露丝的形象也大打折扣，露丝似乎离开了他。
“我昨天可又喝醉了，”吉姆头也不抬，不识趣地接着往下说，“我得喝到嗓子眼儿，不然感觉不到喝酒的乐趣，”吉姆自负而神经质地笑着，“啊，她是最美的女人，是比利送我回家的吗？”
这个无聊的东西，马丁内心想着向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用心地听——这是他内向心理的表现，多少年在外漂泊所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谁讲话，他都表示自己的认真态度，以示自己对他人的敬意，——他倒了一杯咖啡送到吉姆的面前。
“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咱们一同去莲花俱乐部跳舞好吗？”吉姆问，“他们那儿备有啤酒，可以喝个尽兴，如果台美斯加尔的那伙人能参加的话，准会增添热闹的场面。”吉姆喝了一小口咖啡，“我不在乎什么，我要带我的女朋友一道参加。糟了，我嘴里怎么有这样的味道呀！糟了，糟了。”
他扮了一个鬼脸，看了看那杯咖啡。
“你认识朱莉亚吗？”
马了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她是一个美女，是我女朋友。我不喜欢把她介绍给别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男人，因为我担心你会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你的形象怎么让女孩子折服，这一点我真不明白，可是每当你从别人那里抢走女人时，真叫人讨厌。这些女人都看上你什么了？”
“我可没有在你手里抢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