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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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1)

第三十八章 (1)

“走吧,咱们去党支部吧。”

布利塞顿这么说着,便站起身,但立刻觉得头晕目眩,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刚吐过血,就在半小时前——这已经是三天中第二次吐血了。他还是没有关注自己的身体,还是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威士忌。他端杯子的手明显颤抖着,他举起杯子,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你们要谈的是社会主义,这与我何干?”马丁显然不满意他的决定,责问道。

“与你没什么关系,但允许党外人士有个五分钟讲话。”布利塞顿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怂恿道,“你到那儿,可以站起来说个痛快,告诉他们你的立场,告诉他们你的看法,告诉他们你为什么不喜欢社会主义,然后把尼采的思想连同你的观点一古脑都灌输到他们的头脑中——然后,你就准备挨一顿痛打吧——你们好好儿打一架吧,这并不一定是坏事,对他们会有一些好处。他们需要辩论,我想你也需要。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一天。你会明白,只有这样,你活在这世上才有目标,才有依靠,你也许会遇到失意之事,这时,只有你心中的社会主义信念才能鼓励你,把你从泥沼中拯救出来,相信我。”

马丁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不理解,便问:“我一直都感到困惑,你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做个社会党人,你说过你不喜欢那些群众,而在贱民当中,有让你那爱美心理得到满足的东西吗?对此我深深怀疑。”

听马丁讲话这当儿,布利塞顿又为自己的杯中斟满了威士忌。刚要回答他的问题,又被马丁抢了先,他指着布利塞顿手中的杯子,责怪地说:“我看,社会主义也没有把你拯救出来。”

“道理很简单,”布利塞顿说,“我已经病入膏肓,不用别人来拯救了。而你和我不同,你还年轻,身体这么棒,前面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所以你要快乐充实地生活下去。至于我为什么是社会党人,你想不通,现在我可以跟你说说。你也看到了眼前的社会,它腐败而且不合理的制度会让它逐步走向毁灭,时间不会太久了。所以,社会主义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我知道你心中的理想,是要一个英雄肩负重担,打破这个体制,建立新秩序,但这是不现实的,独裁统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奴隶们不会容许再有人来对他们呼来喝去,拿着皮鞭统治他们,不管你有什么宏图大志。他们人数是极多的,不等你说出什么意见,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没准儿那个英雄还未登上统治者的宝座就被拖了下来。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他们。

他们有一整套奴隶道德,已经酝酿好了,你不敢违抗,只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我承认,那滋味的确不好受——所以,无论如何,你倡导的那套尼采思想已经行不通了,历史不断向前推进,永远不会向后退,谁说历史会重演,那他就是最大的骗子。当然,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喜欢群众,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绝不可能找一个你说的那样的英雄来奴役整个社会吧。退一步说,现在这种状况,不管叫谁来,都比现在当政的那些胆小如鼠、蠢笨无能的人强得多。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吧,就算什么也不说,听听也好啊,没准儿会改变你的看法。——噢,今天我喝得实在太多了,如果再在这儿坐着的话,我一定会晕倒的,的确有些醉了。你知道,医生总对我说,说——什么来着?这些该死的医生,迟早他们也会晕头转向的。”

集会是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布利赛顿和马丁都去了,马丁觉得既然没有什么事,听听也好。当他们到的时候,礼堂里已经挤满了人,这的确出乎马丁的预料。这里大多数是工人阶级分子,他们占了奥克兰社会党的一大半。马丁往前面看去,一个人正在发言,他是个伶牙利齿的犹太人,讲话时引起阵阵喝彩,引起马丁的羡慕之情,这里的人热情是很高的。可当马丁再仔细看他时,却从心里产生一种反感,那人很瘦,两肩窄而向下溜,弓着腰驼着背,胸膛像萎缩了一样,随着讲话一上一下起伏着。一看便知是在极稠密的工人区长大的。马丁望着眼前的人,又想起布利塞顿的话,他回顾历史,看到那么多瘦小枯干、可怜巴巴的奴隶们对几个奴隶主进行长期不懈的斗争,可这几个奴隶主还是一直奴役着他们,而且要永远奴役他们,这样的日子要和世界同时结束。

对于马丁来说,眼前这个瘦如枯草的人正是一个象征,他就像生活在一个险恶从生、崎岖坎坷的园地里,是那一群可怜、渺小的弱者和无能者的代表,必定会走向死亡,这是生物学的规律。他们自然会有一套自身保命的哲学,会使他们像蚂蚁、蜜蜂一样团结协作,共同生存,但是他们太弱了,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而生存,结果,被造物主无奈地淘汰了。因为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在这个园地里生存。他们的离开可以让路给那些杰出的强大的人们。多产的造物主创造了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种人,可以从他们中挑出最杰出的人来做主人,代替他领导这个世界。这种方法随处可见,现在人们培育良种马,种植蔬菜,都是造物主的样子。当然,不用说了,这个宇宙的创造者,原来可以想个更好的办法,让所有人都过幸福的日子,可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好像只能适应于这既定的方法。虽然死亡是一定的,但在临死之际,谁都会苦苦挣扎一番,苟延一点儿生命。正像现在礼堂中的社会党人一样,就像在台上发言的那个人一样,他们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但绝不束手就擒,他们聚在一起认真地商量,一边苦苦挣扎,一边为自己找出一条新路子。使得生活中的磨难和苦难少一些,再少一些,用自己的智慧战胜世界。

马丁想着自己的道理,台上那人到底讲了些什么,他并没太留心,他太专注了。这时布利塞顿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怂恿:“去讲吧,讲讲你的观点。让他们尝点儿不一样的味道。”马丁想了这么多,很愿意说出来。他听从布利塞顿的指示,按会场中的习惯,走上台去,先和主席打了个招呼,再朝群众讲了起来。由于刚才头脑中已有了完整的提纲,他简直称得上不假思索、口若悬河,把所想到的统统倒了出来。一开始,他声音很低,也有些慢,后来便有条不紊地讲了出来。马丁不是社会党人,按规定,他只有五分钟的发言时间,这对他来说显然不够。

他越讲越起劲,对他们的信条一个一个进行攻击,他讲得太好了,引起观众极大的兴趣,顾不上反对他了。但还未讲到一半,五分钟就到了。这时观众群起欢呼,要求主席延长他发言的时间。当主席被迫同意时,又是一阵欢呼,马丁继续讲下去,慷慨激昂、振振有词,直言不讳地攻击那些奴隶和他们奴隶的道德观念和斗争方法,还坦白地冲台下的人说,你们就是我说的那种奴隶。他还引用斯宾塞和马尔萨斯的话来阐释生物学上的发展规律。在场的观众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即使是攻击自己的观点也一个字也不放过。显然,他们觉得他是一位极有才智的对手,是一位极有思想的对手。他们很欣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