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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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

第三十章 (1)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也就是一年之前,他们定亲的那种小阳春的日子里,马丁把《情诗一束》念出来给露丝听。那是在一个下午,同平常时候一样,他们骑着车去山里面那最心爱的小丘上。露丝是那么快乐,以至于情不自禁叫起来,打断了他的朗读,这会儿,最后一张稿纸就放在别的稿纸上面。他在等她下断言,讲她的想法。

她迟疑地看了他一下,没有说话,最后吞吞吐吐地讲了起来,要知道,表达一些苛刻的话,总会让人有些犯难。

“我认为这些诗很美,真的非常美,”她说,“但是,你没法叫人买下他们,不是吗?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是吗?”她说道,语气有点儿近乎恳求,“你的这些作品很不符合实际。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也许是出版上有什么毛病吧——使你无法靠写作谋生。求你了,亲爱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为我写了这些诗,我真的很得意,很骄傲,高兴得不得了——我相信,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这种事高兴不已。如果不是这样,那我简直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可是,我们的婚姻要有牢固的基础,不能靠这些诗来维持。你明白吗,马丁?我不是一个贪图金钱的人,你该知道。让我真正深感忧虑的正是爱和我们的未来。从我们发现彼此相爱以来,已有整整一年了,可是我们的婚礼却仍然遥遥无期。别以为这样口口声声谈我们结婚的问题就是不正经,因为这实在是关系到我们身心的一件大事。既然你那样热爱写作,甚至超过爱你的生命,为什么不在报社谋一份职务呢?为什么不当一名记者呢?当一名好记者对你来说轻而易举——至少,暂时当一阵子好不好?”

“可是,那样会破坏我的写作风格的,”马丁轻声回答,声音又低又呆板,“你根本不知道,为了风格,我付出得太多了。”

“但是那些短篇小说呢?”她有些激动,努力反驳着,“你说那是笔耕的工作。你写了很多啊。难道那些不会破坏你的风格吗?”

“不,这是两码事,那些短篇小说,是我在酝酿整整一天,用心推敲之后,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可是作为一个记者,一个记者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的文字工作,那是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而且记者的生活,完全是一种旋风式的生活,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除了报纸风格之外,根本不考虑什么风格不风格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也就称不上文学了。如今,我的风格正刚刚成型,正在慢慢具体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我去当记者,简直是文学生命的自杀。实际上,我的每一篇短篇小说,每篇小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自己、我的自尊和我对美丽无比崇敬的亵渎。说实在话,这真令人作呕。我是在作孽啊!那些短篇小说没有市场,真叫我高兴,是的,我一直在暗自高兴,尽管我的衣服又进了当铺。然而,写作《情诗一束》那才叫人高兴呢!这是最崇高的形式的创作的喜悦!这样一来,一切都得到了补偿。”

然而,马丁不知道,露丝对这种创作的喜悦根本不感兴趣。她曾使用过这个字眼儿——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她在大学里得到文学学士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字眼儿,也曾研究过它;可是,她天生没有独特性,也没有创造性,她的有教养的所有表现无非就是把别人的旧调重弹一次而已。

“那位编辑先生改动你的那组《海洋抒情诗》,会不会是做得对呢?”她有些迟疑地问,“他成为编辑,总有确切的资格吧,否则,也不会坐上那位置的。”

“你的这种说法跟坚决信奉正统思想毫无二致,”他回答道,对编辑那一路人的愤恨之情毫无遗余地暴露在脸上,“凡是存在的东西,不只是正当的,而且是最合理的。只要一样东西存在就足以证明它有存在的合理性——请注意这里所说的存在是指一般人的无意识地相信那种存在。当然啦,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他们才相信这一派胡言——他们的无知,不偏不倚正是魏宁格所描述的那种‘单一的’思想方法。他们自以为有思想,而这种实在并没有思想的生物却主宰着少数真正有思想的人的生活。”

他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大堆让露丝不解的话,感到不知所措。

“我实在不知道你说的魏宁格是谁,”她反击道,“再说,你讲得太笼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的只是有关编辑资格的问题。”

“好,我来告诉你吧,”他打断了她的话,“所有的编辑当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主要资格就是——他们是失败者。他们曾经想成为一名作家,但是却失败了。别以为他们喜欢、甘心做这种苦差使,喜欢、甘心做销售营业主任的奴隶,而不喜欢、不愿意享受写作的乐趣。他们尝试过写作,但最终他们失败了——这就是症结所在。走上文学界的成名的道路,每一扇门都由这批看门狗守着,由这批文学界的失败者把守着。那些主编、副主编和助理编辑们,还有那些为杂志社和书籍出版商定稿件的人,大部分,应该说几乎每一个,全是热衷于写作,然而又不幸遭到失败的人。

然而,正是这些人,可以决定什么稿子可以刊载,什么稿子不可以刊载。其实,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干这活,惟独他们,他们完全不适宜于此工作——这批人自己用事实证明了,他们没有独创性,没有天赋的灵感,却在任意评判有独创性的天才。除了他们那批人之外,还有那些评论家,同样也是文学界里的失败者。别跟我说他们没有梦想过,并且尝试过写诗歌和小说,因为他们写过,但终于失败了。嘿,一般的评论文章简直比鱼肝油还令人恶心。但是,你是知道的,我对那些评论家和所谓的批评家抱着什么样的看法。是,确实有伟大的批评家,但那简直是寥若晨星。如果我当不成作家,那我完全可以去当编辑,无论如何,混碗饭吃总是可以的吧。”

“但是,马丁,如果真如你所言的那样,所有的门全关上了,那怎么还有人成为了伟大的作家呢?”

“他们全靠做了不可能的事才成名的,”他答道,“他们的工作干得万分灿烂,无比辉煌,却把所有阻碍他们的人全都烧成了灰烬,他们是靠创造奇迹,战胜了所有占绝对优势的对手后才成名的。因为他们是卡莱尔笔下的那种满身战争创伤,死了不肯屈服的巨人,所以他们才会成功,而这正是我必须做到的;我必须要做成不可能做成的事。”

“但是,如果你失败了呢?你也要考虑我啊,马丁。”

“如果我失败了?”他把她打量了一会儿,似乎她刚才说的话是不可思议的一样。跟着他猛醒过来,眼睛闪闪发光,“如果我失败了,我就做一名编辑,你,就会成为一名编辑的老婆。”

听了他这句俏皮话,她眉头皱了一下,——皱得又可爱又动人,他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好了,够了。”她迫不及待地说,凭借意志力来摆脱他那股力量,“我跟父母商量过了。我过去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们顶撞过,我偏要他们听我讲。我真是不孝,他们反对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还是一遍一遍地跟他们说,我对你的爱是矢志不渝的。最后,父亲同意,如果你愿意,可以立即去他的事务所上班。接着,父亲还主动提出,一开始就给你一笔相当多的薪水,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婚,并且在什么地方弄座小房子。我认为他老人家真是用心良苦——你说呢?”

马丁的心,一下子由明媚的春天掉到了酷寒的严冬,他的头嗡嗡作响,机械地伸出手去掏烟和纸(而这些早已不带在身边了),想卷支香烟抽,一边念念有词,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然而,可怜的露丝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坦率地说,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告诉你吧,是让你明白他对你的看法——他不喜欢你那激进的观点,而且他认为你太懒惰了。当然,我知道你并不懒,我知道你工作起来很勤奋。”

马丁心想,我如何辛苦地工作,甚至连她也不知道呢。

“好吧,你说,”他有些无奈的说,“我的观点如何?你认为是太激进了吗?让我知道你的看法。”

他紧张地盯着她的双眼,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我认为,你的观点听了使人感到困窘不安。”她答道。

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可他感到生活从此一片灰色,像一抹压在头上挥之不去的乌云,压得他无法呼吸,竟忘了她刚才曾用试探性的口吻劝他去工作。而她,既然已经放胆做到了这一步,也情愿等到下次有机会再问他,等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