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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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

第二十七章 (1)

马丁的好运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露丝来访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纽约一家专登社会丑闻的周刊寄来的一张三块钱的支票,那是采用了他的三首二韵八行诗所付的稿费。两天以后,一家在芝加哥公开发行出版的报纸采用了他的《宝藏探寻者》,答应一出版就付给他十块钱。这笔稿费虽算来不多,但这是他写的第一篇作品,是他将自己的思想发表在刊物上的第一次尝试。这还不算,他的第二篇尝试,那篇给孩子们看的连载冒险故事,也在那个周末被一家自称《少年与时代》的少年杂志月刊采用了。这篇小说只有两万一千多字,他们愿意一刊出就付给他十六块钱,这就是差不多七毛五一千字,对于这样一部写得拙劣而毫无价值的小说,也已很不错了。

但即使是他早期的作品,也并不像平庸之作那般拙劣,它们的拙劣处正表现在力量运用过强之上——正像初学者们往往用破锤拍蝴蝶,不免显得笨拙,因此,尽管自己的作品卖得很便宜,马丁还是很高兴。他很明白它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作品,所以他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后来的作品上,因为他一直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而不是只会在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而已。他渴望能以艺术性的写作技巧来配备自己,另一方面,他并不想牺牲自己的力量。他有意识地避免滥用力量,以此方式来增强自己作品的力量,他也没有抛却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尽管他力图将之与幻想及想象中的美景融为一体。他追求的是一种热情奔放的贯穿人类的渴望和信念的现实主义。他想要表现的是生活本身的面目,包括生活中的精神的探索和心灵的抱负。

他在看书的过程中,发现写小说的人们基本分为两派:一派把人当作天神,忽视了其尘世的根源;另一派把人当作凡人,而对其天赋的梦想置之不问。马丁认为这两派都错了,错就错在他们在观点和目的两方面都太单纯了。这两派的折衷才近乎事实真相,尽管这一来会叫两派都不高兴。马丁自以为他的那篇小说《冒险》,那篇叫露丝感到腻味的作品,已经达到了他的关于小说创作的真实性理想;而且,他还在一篇论文《天神与凡人》中表达了自己对这整个问题的看法。

而他的那些早期作品,除了能卖到钱外,在他眼中是一钱不值的,至于那两篇已卖掉的恐怖小说也不算什么杰作。那些都是异想天开,尽管不乏真实的魅力,而此也正是其力量所在。将荒诞不经的事赋予真实性,他认为这是一种算得上熟练的技巧。伟大的作品的艺术性是高超的,不能生根于这样的“土壤”之上。然而他认为艺术性的价值就在于与人性相结合。而这种技巧只是在他的艺术性的面貌上安上一个人性的面具罢了,在登上《冒险》、《欢乐》、《罐子》和《生之美酒》的创作高峰之前,他在自己的六七篇恐怖小说里,就是这么做的。

他靠那三首诗卖得的三块钱,勉强维持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边等着《白鼠》寄支票过来。他向那个生性多疑的葡萄牙食品商兑了第一张支票,还了他一块钱;把剩下的两块钱还给面包商和水果店掌柜各一块。马丁还吃不起肉,《白鼠》的支票到来之前,他还会过得很拮据。他犹豫不决的是,该怎样兑现这张支票。他从小到大还没踏进过银行一步,更别说有事进去了。他怀着一种天真的充满孩子气的向往,想走进奥克兰一家大银行,把这张票面四十块钱的支票往柜台上一扔。另一方面,实际的情况又告诉他,应该拿去向食品商兑现,这样一来可以给他留下好印象,以后还可以再赊些帐。马丁很勉强地接受了食品商的要求,把欠他的钱都还清了,拿到了找回给他的一口袋的零钱。他还把欠别人的钱也还清了,赎回了他的外套和自行车,付了一个月的打字机租费,付给玛丽亚一个月的过期未付的房钱,还预付了一个月的。这一来,他口袋里只剩下差不多三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小笔钱本身就似好运高照,他一赎回衣服,就立即去看露丝,一路上忍不住把口袋里那把钱弄得叮当作响,他好久没有钱了。马丁情不自禁地要抚弄这把银币,他并不吝啬,更不贪心,可这笔钱并不仅仅意味着几块金元,几个角子,它代表着成功,在他看来,这些银币上印的老鹰像就是许许多多的胜利之神的像。

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这个世界是个十分美好的世界,对他来说,这世界确实是变得更美了。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是枯燥沉闷,阴郁暗淡的;然而现在,在还清欠款还有三块钱在口袋叮当作响时,他心里怀着一股成功的感觉,阳光是那么灿烂,那么和煦,即使来一场暴风雨,他也会感到愉悦,欢乐。他饿着肚子的时候,心里总还惦记着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也在挨饿;而这时,他已经将他们抛诸脑后了。相反地,因为自己正坠入情网,也就不由地想起世界上无数的恋人们。他没有很费心思地去想这些,写情诗的那些题材就在他脑中涌起。他被创作的冲动弄得出了神,竟在电车开过了他要到的路口两站地后才发觉,虽然如此,他下车时倒也并没感到恼火。

他在摩斯家里碰到不少人,露丝的两个表姐妹从圣拉斐尔来看她,于是摩斯夫人以款待她们为幌子,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她特意请了一些有所作为的年轻人到家里来。因此,除了那两个表姐妹多洛赛和弗洛伦丝以外,马丁还碰见了两位大学教授,一位是拉丁语教授,一位是英语教授;一位年轻的军官,他是露丝的老同学,刚从菲律宾回来;一个叫麦尔维尔的小伙子,他是旧金山信托公司负责人的私人秘书;最后一位是查尔斯?哈普古德,三十五岁的银行经理,从斯坦福大学毕业的,他还是尼罗俱乐部和统一俱乐部的会员,共和党竞选时期中的一位稳健的发言人——一句话,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步步高升的年轻人。女客当中有一位肖像画家,另一位是职业音乐家,还有一位在当地很有名气的社会学博士。但这些女客人在摩斯夫人的计划里无足轻重,顶多算是陪客。把那些有作为的男人吸引到家才是正事。

“你说话时可别太激动。”露丝在作介绍的考验还未开始时,这样提醒马丁。

起初,他的动作还真有点儿生硬,知道自己笨手笨脚,特别是自己的肩膀,又像过去那样捉弄他,好像就要碰坏家具,使他不免感到心情压抑。在这些人中,他还觉得自惭形秽。他过去从未接触过这样高贵的人,更不用说跟这些人打交道了。那位银行经理强烈地吸引着他,因此他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把他研究一番。因为,在马丁的敬畏心理之后,潜藏着他那咄咄逼人的自我,他急切地要与这些高贵的人作比较,要找出他们从书本和生活中学到的什么他自己没有学到的东西。

露丝的眼光不时地溜到他身上,想知道他应付得怎么样,看到他很轻松地就和她那两位表姐妹熟识起来,她不禁感到惊喜异常。他的确没有太激动,再说,坐了下来,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肩膀担心。露丝知道她这两个表姐妹都是既聪明又很伶俐的姑娘,因此,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们说的一些赞赏马丁的话,叫她简直有些搞不明白。而他自己呢,是个自成一路的有智之士,一个舞会里和餐会上的淘气鬼,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里,开开玩笑,不怀恶意地跟人争辩竟也是件极容易的事。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位成功之神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这样干得很成功,因此,他满可以开怀大笑,并且逗人发笑,用不着那么局促不安。

露丝的担心果然没错,马丁和考德威尔教授两个人待在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尽管他不再指手画脚,可他的眼睛还是闪烁得太勤,说话太快,太热情,显得不够庄重,不懂节制,而那位英语教授却绝然不同。

可是马丁才不在乎外表呢!他很快注意到对方那训练有素的思想,并且很欣赏他能自由地运用所学知识。此外,马丁想叫他谈谈自己的本行,起初他还有些不愿意,马丁最终还是使他谈起自己的本行来。马丁觉得一个人没有理由不谈自己的本行。

“这样反对谈论本行是既荒唐又不公平的。”几星期前他对露丝这样说道,“男人和女人聚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交流彼此最有心得的东西。那天底下还能找出什么理由叫他们相聚呢?当然最有心得的东西是指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的专长和谋生之道,是叫他们日夜都不能丢掉的东西,假如勃特勒先生遵照一定的社交礼仪,发表他对德国戏剧的见解,那么我们听来准会厌恶得要死。拿我来说,我只会听他讲法律见解,因为那才是他最有心得的东西。人生那么短促,我只想了解那些我遇到的男男女女们最有心得的东西。”

“可是,”露丝反驳说,“总得有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共同话题吧!”

“这么说,你可就错了,”他一个劲儿地接下去说,“这社会上的所有的人和集团都爱仿效那些可以做他们榜样的人。可是谁是他们最好的榜样呢?就是那帮游手好闲的人,那帮游手好闲的富人们。一般说来,他们并不了解那些有所作为的人们所懂得的东西。听这些人讲自己所懂的东西会叫他们觉得厌烦,于是他们就规定哪些是本行的话,哪些是本行之外的。其实他们就知道玩扑克啦,打弹子啦,鸡尾酒会啦,马术表演啦,打猎啦……这就是他们的本行话。可是最可笑的是,有不少聪明人,还有那些自认为聪明的人,都甘愿接受这帮闲人们强加在他们头上的规定。而对我,我只想了解一个人最有心得的东西,随你怎么叫它都好。”

露丝还是没能听懂他的这番话,他对于正统思想的攻击言论,在她看来,不过是故作惊人之论罢了。

因此马丁用自己的满腔热忱来感染考德威尔教授,迫使他说出自己的想法。露丝在他们身边停下来,只听马丁说道:

“你真不会在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发表这一通过激言论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你知道,这是诚实的纳税人对付政客的办法。萨克拉门托给我们拨款,因此我们就得向他们磕头,向大学评议委员磕头,向执政党报刊、或向两党报刊磕头。”

“是啊,这一点是最清楚不过的事;可是你自己的想法呢?”马丁逼问道,“你一定是条不得其所的鱼吧。”

“我想,在大学的池塘里,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有时我的确感到不得其所,而我应该是属于巴黎的,待在寒士街,隐士的山洞里,或者一些极端放荡不羁的艺人中间,喝着红葡萄酒,在拉丁区的便宜饭馆里吃饭,再大吵大嚷地对天下万物发表一通过激的演说。说真的,我常常肯定自己生来就是个过激分子,可是话说回来,仍有许多我不能加以肯定的问题。我一想到要正视自己做人的弱点,就不免胆怯起来,这弱点使我永远没法抓住任何问题中的所有因素——你知道,那是关于人类的重大问题。”

他讲着讲着,马丁觉得那首《东北贸易风》不由滑到了嘴边:

“我在中午势最猛。可晚上明月当空,我把风帆吹得紧绷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