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一天下午,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跑过一位少年,只见他神色凄然,慌慌张张,时走时停,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终于,他发现路边有座公用电话亭,立即加快速度冲了进去。他摘下话筒,小心翼翼地往话机投币孔里塞进一枚硬币,然后用打着哆嗦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了三下。电话接通了,话筒中传来慢悠悠的等候音。
“快接呀,拜托,快点接电话呀。”他啜泣着,发出哀求似的自言自语。他的脸颊上沾满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拨打报警电话,也是第一次使用投币电话,为了找这个电话亭,他刚刚跑了五条街,身上穿的衬衫完全汗湿了。他摸了摸裤子上的口袋,里面只剩下两枚一元硬币了。
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窗,他惶恐地向外张望。没有人追上来。天色阴沉,旋风在街角席卷着落叶,街上的行人正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
“这里是报警中心,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电话另一端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家……嗯……进去强盗了。”他说着,忍不住放声哭起来。
“不要哭,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电话里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阿姨,刚才……有强盗……闯进我家里了,爸爸妈妈……也被他们抓住了。”他边用袖子擦眼泪边说。他尽量说清楚每一个字,可仍避免不了断断续续的抽咽。
“告诉我你家的住址。”
“我们住在南山区……可是我现在不在家里。”
“不在家,你怎么知道家里有强盗呢?”电话另一头的人气咻咻地质问。
“他们闯进去的时候我在家……嗯……爸爸妈妈挡住他们,我跑出来了。”他哭着说。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
“电话亭。”
“哪里的电话亭?”
“我不知道。”
“你总得说出你的具体位置呀,不然我们怎么找得到你呢?看看附近有没有路牌。”
他抬起头四下环顾。“侨城西街,深南大道。”他说。
“知道了。你叫什么名?”
“泽帛。”
“听清楚:你就待在侨城西街和深南大道的交叉路口等,看见有警车来了,你过去找他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可是……”
他想问警车要多长时间能到,不过没等他说完,对方就急不可耐挂断了电话,听筒中响起令人失望的“嘀嘀”声。
这是十二月的某个周六,深圳上空乌云密布而低垂,混浊的烟霾将全城包裹得严严实实,盛开的花瓣、草坪和大海被不时洒落的雨点浇得又湿又脏。马路两侧人流如织,深南大道上拥挤的汽车在风中慢吞吞地按照红绿灯的指示走走停停。行人的大嗓门喧闹声,车辆的轰鸣声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商场传出的急促音乐声,小贩的撒气似的叫卖声,这些声响混合在一起,像沸腾的潮水般冲刷着乌云、树木、大厦的玻璃、柏油路面以及每一个人。
从电话亭里走出的少年男孩瘦瘦高高的,双颊圆润,鼻子和眼眉的轮廓鲜明而又生动。他长着浓密的黑发,发梢下双眼又大又圆。这双眼睛本该是明亮、充满平静和喜悦的,可是现在却闪烁着泪光、恐惧和惊慌失措。他穿着一件棉布格子衬衫、一条灯芯绒裤子和一双轻便橡胶鞋。显而易见,这样的衣着并不足够抵御寒风,他不得不把衬衫最上边一个扣子也系好,两手插进口袋,缩紧肩膀。他脸上的泪痕给风吹得冰冰凉凉。
这一带泽帛曾经和父母来过,虽然叫不出街道的名字,可是他知道哪家玩具店出售他最喜欢的拼装玩具、哪家书店为读者准备了舒适的长椅、哪里有现场制作巧克力奇普的餐厅。往日熟悉的地方现在突然变得陌生而冷漠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仿佛又听见父亲母亲的呼喊:
“快跑,泽帛,快跑!”
他的眼泪再一次不住地涌了出来,他拼命忍住不哭出声,因为他明白这是在大街上,自己并没有完全摆脱危险。
“冷静呀,打起精神,等警察来了就能救爸爸妈妈了。”他暗暗这样告诫并鼓舞自己。
他擦去泪水,时不时看看手表。五分钟过去了,没有警车出现,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警车出现。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慢,他盯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祈祷有一辆顶上闪着红灯的汽车立刻停在自己身旁。然而,从打电话报警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连警车的影子也没看见。站在既嘈杂又荒凉的路口,他冻得浑身发抖。
“我说错地点了吗?牌子上明明写的是深南大道和侨城西街。是不是他们不认得路?”
泽帛转过身,打算回电话亭重新报警。可是,糟了,两个巨大的男人挡在面前,几乎是紧贴着他,他差点儿钻到他们怀里。之所以用“巨大”这个词,是因为今天以前泽帛从来没在生活中见过身材这么高、体型这么大的人。那两人身穿怪里怪气的黑色长袍,腰间束着黑色布带,脸上戴着黑边墨镜,皮肤也是黝黑的,裸露的胳膊上刺有拖着长尾巴的彗星,跟不久前闯入自己家里的坏蛋一模一样。
泽帛心里“咯噔”一下,掉头就要跑,可是太迟了,他的胳膊和肩膀给四只大手紧紧抓住。
“放开我!”他大声喊道。黑衣巨汉一言不发,两人提着泽帛往路边走,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那里,敞着车门,很显然,他们想把弱小的少年绑架到车上,然后一溜烟开走。
“救命,救命!”泽帛一边喊,一边蹬腿踢脚挣扎着。
少年的尖声呼救没收到什么效果,匆匆经过的行人对此视而不见,许多人甚至绕路而行,好像生怕沾惹不必要的麻烦。少数几个人站在远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并没有谁过来勇敢地大喝一声:“放开可怜的男孩!”
轿车近在咫尺,进入车内只差一步之遥了,泽帛右边的黑衣人突然松开手,惨叫一声,捂着后脑勺扑倒在地上。泽帛扭过头,只见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的少年眉开眼笑地站在那里,双手正在拉开一个弹弓。
“个头大,不经打,”陌生的少年又像是在唱又像是在说,“活生生两个大傻瓜!”
他用的语气那么滑稽,唱歌的调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竟然自己被自己逗得哈哈笑起来,那种快活劲儿就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搔他的胳肢窝。
另一个黑衣人转过身想看清楚是谁干的好事,于是第二块石头不客气地飞过来,他手捧肚子蹲了下去。
泽帛挣脱了束缚,撒腿跑到手拿弹弓的少年身边,拉住他的手,说:“快跑!”
“刚才没打准,让我再来一次。”少年嚷着。
“不行,他们站起来了,再不跑你的武器就没用啦!”
一场追逐就此开始了。
时近傍晚,路灯齐刷刷点亮,川流不息的车辆被照得白花花的。深南大道上进行的这场追逐,双方实力太不均衡了,形势对两个少年极为不利,他们的速度和体力不足以维持与追逐者之间的距离。眼瞅黑衣人越来越近,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们快跑不动了。
“喂,还有没有力气拉弹弓?”泽帛边跑边问陌生同伴。
“小意思。”
“再叫他们尝尝厉害。”泽帛停下脚步。
“好嘞。”弹弓手兴高采烈地瞄准发射,在后追赶的巨人不得不放慢速度左闪右躲,这可怕武器的苦头他们是领教过的。他们伸展手臂、扭动着庞大身躯,就好像两头学跳秧歌的河马。
趁这个空当,泽帛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到地上,然后喊道:“风的饮者!”
一匹骏马应声出现!它四肢强健,腰背短而直,头部像楔子一样简洁,身躯端正明快,高耸的尾巴抖来抖去,一身栗色鬃毛在路灯照射下闪着琥珀般的柔光。
边上的弹弓手惊讶地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想伸手摸一摸那匹仿佛从天而降的骏马,却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是在做梦吧?我眼睛可没花!”
泽帛翻身上马,向同伴伸出胳膊:“抓紧我的手,快!”
弹弓手被泽帛连拖带拽,总算爬到马背上。
“跑吧,洛特!”主人一声令下,小马如同闪电一般跳上深南大道,立即融入流光溢彩的车河里。
深南大道的设计者当初犯下一个离谱的错误:居然忘了留出一条骑马通道,这个错误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眼下体现得一清二楚了。钢铁制成的交通工具为了躲闪那飞快的不速之客,有的猛踩刹车,有的紧急转弯,有的换道行驶,砰砰哐哐撞成一片。有的司机完全忘记了开车这回事,直勾勾瞅着跳跃奔腾的骏马,等撞到前边的汽车或是被后边的车撞上才回过神。
有些坐在车里的孩子摇下车窗,或者打开车顶天窗,探出身子为骑马者喝彩。
“加油,骑得真棒!”
“多漂亮的马!”
“爸爸,我也要那样一匹马!”
“……”
弹弓手牢牢搂住骑手的腰,听见耳边呜呜直响的风声和气急败坏的汽车喇叭声,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黑色的,棕色的,
有斑纹的和灰色的,
四轮马车和六匹小马驹。”他放声唱道。
“美丽的小马驹。”泽帛喊道。
“什么?”弹弓手问。
“你唱的歌,是《美丽的小马驹》。”
“不知道。唱得好听吧?”
“不好听。”
“那我就再唱一遍。”
“尾巴有没有甩掉?”
“啊,尾巴甩到我后背上了,没掉。”
“我是说追咱们的家伙呀。”
“哈哈,逗你玩呢。你把我看作傻子一个吗?”
弹弓手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人不见了,不过好像有辆车跟过来了。”
“什么颜色的车?”
“黑色,可真丑。”
“距离有多远?”
“不远。哎呀,越来越近了!”
“驾,驾,”泽帛喊着,“洛特,加把劲!”
“咿……呀……”弹弓手兴奋地拉长了声音。
洛特载着少年在前奔跑,黑衣人的汽车紧追不舍,深南大道被他们搅成一锅粥,到处响起沉闷的撞击声、尖利的刹车声、喇叭声、咒骂声。
如果这么一路跑下去,少年们是有很大机会摆脱追踪者的,因为马毕竟比汽车灵活一些。可是,唉,为什么要安置可恶的交通指示灯呢?
眼前就是路口,红灯亮了,横向车流瞬间拦住去路。追赶者停下车,黑衣人钻出来,气势汹汹地直扑少年。
“你们还想吃石子儿吗?”弹弓手叫唤着要掏出武器。
“别理他们,搂紧。”泽帛说。
“硬闯红灯?”
“不。”
“去哪里?”
“地铁。”
“你疯了!不过我喜欢这个主意。”
骑手一拉马头,洛特冲出大街,跳到人行路上,朝十几米开外的地铁入口猛跑。
“让开,让开!”泽帛高喊。
“赶时间啦,全都让开!”他的同伴的音量整整高出一倍。
人群在惊呼声中让出一条通道,小马转眼间跑进入口,冲下楼梯,接着又是一路小跑,沿地下通道转了几个弯,来到进站闸口跟前。
地铁站骚动起来,避让的人接连发出尖叫。几个地铁公司的保安吹着哨子跑过来。
“快进站呀。”弹弓手催促着骑手。
“你有钱吗?”
“忘带了。你有吗?”
“有,两块。”
“怎么办?咱俩好像都过了免费乘车的年龄了。”
“马应该不用买票。”
“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儿。”
“搂紧。”
“你又要干吗?”
小马后退了几步,然后启动,加速,一纵身,跃过了进站闸口!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一阵喝彩。
“老天爷,酷!”弹弓少年大呼小叫。
他们又下了一层楼梯,跑到站台,长长的列车正停靠在那里。
“低头!”
洛特驮着两个少年施施然跑进列车,车厢内又是一片惊呼,所有其他乘客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车门关闭了,列车徐徐开动,透过车窗,泽帛看见两个黑衣人气喘吁吁地由楼梯跑下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