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大道上,络绎不绝的香客摩肩接踵,齐齐跟着人流缓缓地向山顶的宝坛寺挪着。
“诶,小姐,您真有眼光!您手中的这串檀木佛手串,是经过宝坛寺方丈智化大师开过光的,可以辟邪,小姐留着可保一生平安!老妇人多年前出嫁时候,家人给老妇人求来的,但如今老妇人留着也没甚多大用处,便拿了出来看看能不能换几斗米。”
采采的整张脸都被罩在纱帽下,而这卖各种小饰物的老板也是一个有眼力的人,看周身的气质,再联想到那些大户人家的繁琐复杂的规矩,便知眼前这个正捻起自己的檀木佛手串打量的女子定是位还未出阁的大户人家的小姐。
“小姐如若喜欢,便收着吧,难得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
一旁的薛绫儿见采采拿起那手串看了良久,便适时开口到。
那串檀木佛手串做工也是真不错,每颗珠子个头都如莲子般大小,且个头大小几乎都一致,珠子的一端都雕刻着一座莲花台,而其余位置则都清晰地雕刻着梵文,并且每颗珠子上的梵文还不尽相同。
“绫儿,便付钱予这位大娘吧,本小姐买下这个珠子了!你说得对,看到自己喜欢的就下手,省得以后再来后悔。”
闻言,薛绫儿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块粉色带着精致苏绣的荷包。
“大娘,我家小姐就要这串珠子了。”
说罢,薛绫儿便从荷包里掏出一块一两的纹银给那老妇。
“不不,小姐,这太多了,珠串一钱银子就够了,而且老妇人这儿也没有过多的找给小姐。”卖东西的老妇看到薛绫儿递过来的足足有一两的纹银,连忙摆手道。
“大娘,小姐很喜欢您这珠串,这多余的银两便是小姐的赏赐吧,您且细细收下。”
那位老妇双手闻言,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口中连连道谢着:
“多谢小姐!多谢姑娘!”
薛绫儿轻轻地将银两放到老妇颤巍的手心中,老妇棕色粗糙的布满沟壑的手一接过银两,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粗布手帕,细细地将其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再郑重其事地放回怀中。
要知道,这一两银子可以抵自家一年的口粮了。
采采随手地将这檀木手串套在手腕上,便提步往别处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又转身回到了刚才卖东西的老妇那儿。
“小姐,可是这珠串有问题?”
薛绫儿疑惑地开口道,她不明白采采为何又会回来。
“小姐……”老妇犹豫着开口,“小姐若是不喜欢这珠串,老妇可以将这一两纹银退还与小姐。”
采采忙摆手道:
“不不不,大娘,您别误会,这个珠串我很喜欢。”
言罢,又转身看向薛绫儿,
“绫儿,你再取二两纹银与我。”
“小姐拿这纹银做什么?”
虽是这样问着,但薛绫儿往荷包中取钱的动作却没有停,取出了一块二两多的纹银交予采采。采采接过,便转身面向那老妇,拉起老妇的粗手,在碰到老妇的手的时候,遮在纱帽下的采采略微皱了皱眉头,眼底满怀着同情,再将手中的纹银小心地放在老妇的手上。
“小姐,这是?”老妇人疑惑不解,作势便要将银两再塞回采采的手中,“小姐刚才已经付过老妇人钱了,不需要再多付了。”
“大娘,这钱你且收着,末了再上临安城里去请一个好的大夫回家给家里人看病。”
那老妇闻言,眼泪立即就刷刷地下来了。老妇人双手捧着银两,径直向采采跪去,采采连忙要将老妇人扶起,老妇人轻轻挡开采采的手,固执郑重地给采采磕了三个响头。
“老妇人替老妇的儿子谢谢小姐,小姐的恩德,老妇一家没齿难忘!敢问小姐府第何处,待老妇儿子痊愈,定上小姐府上做牛做马一年,以报答小姐大恩!”
末了,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采采忙将老妇人从地上扶起。
“大娘快请起,做牛马就不必了,这就当是我为自己积下一份善缘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老妇人一人在原地怔忪了好久。
“大山他娘,你现在就赶紧进城去给大山请大夫吧,你这儿的铺子我老汉帮你先看着!”
一个同样卖着东西的憨实的老汉看见老妇人半晌都没有反应,便出声提醒道。
“哎,那就谢谢彭老爹了!”
于是老妇人便急匆匆地往临安城里去了。
这边采采与薛绫儿又转到了另一边铺子上瞧着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小姐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家中有人生病啊?”
薛绫儿憋了很久才出口不解地问着,她怎么完全没发现。
“我是站在那个挑这个珠串的时候发现那里一直都有股淡淡的药味,靠近那老妇人的时候味道就更浓了点,我就猜到老妇人家中肯定有人生病,”
采采顿了顿,又继续说着,“而且我在给老妇人银两的时候,老妇人手上除了那些老茧,还有一些新烫出的水泡,这就坐实了我的猜想。”
听完,薛绫儿不禁赞叹道,小姐观察得真仔细。细细回想回去,她在靠近老妇人的时候确实有股子药味,不过没做他想,自然更不会注意到老妇人手上的水泡了。
一个时辰下来,上山的路松了些,马车也勉强能过了。采采主仆二人在约摸申时的时候才抱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回来,薛福见状立即上前去作了个揖后便接过采采主仆二人手上的东西,随后便将采采引回马车。采采在进马车的时候停了下,转过头对薛福说道:
“薛福,这些东西便拿去分给大家吧,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是一般辟邪用的物什,讨个吉利。”
闻言,薛福只是微怔了下,便将手里的东西分散了下去,刚好每人一件。
而采采进了马车后便摘下了头上的纱帽,坐在软榻上自顾自地垂着酸掉的肩膀和大腿。
薛绫儿接过采采的纱帽,细心地挂在一旁,随即便替采采按揉起来,良久采采终于在马车的略微颠簸跟薛绫儿的按摩下沉沉睡去。
快到酉时了一行人才来到宝坛寺,薛福上前去叫住一个小沙弥,
“小师父,敢问方丈在何处?我家小姐求见。”
“阿弥陀佛,”小沙弥道了个佛号,继续说到,“方丈已于前日闭关,施主要见方丈请三年后再来。”
说罢小沙弥便向薛福鞠了一躬,便向后院走去了。薛福也回了个礼,便回来报给采采,采采早在马车到了宝坛寺的时候便醒了,自然听到了小沙弥的话。
“小姐,方丈已经闭关了,我们要不就回府去吧。”
采采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脖子上的舍利子,脸上闪过了一副惋惜的表情。
“薛福,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就先在寺里歇息一晚,休整休整,明日再走吧。”
薛福抬头看了看天,已经酉时了,只怕现在回去的话城门都已经关了,
“是,小姐稍等,老奴先去做安排。”
言罢薛福便拱手离开。采采在车内大大伸展了一下身子,再扭了扭脖子,刚才一路上睡得不大安稳,还似乎有点拧到了脖子,薛绫儿见状便上前去替采采拿捏,经过了薛绫儿的一番拿捏,却是轻松了好多。
入夜,寺庙内嘈杂的声音消失了,众沙弥诵经的声音在寺庙内盘绕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木鱼的敲击声。良久众僧散去后,寺庙里便回荡着一阵一阵的钟声,从山顶直传到山脚下的人家去。
采采用过斋饭后便歇下,鼻尖一直萦绕着浓郁的香火味,待众僧散去,钟声响起,采采这才沉沉睡去,而一旁打着蒲扇的薛绫儿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最后蒲扇掉到了地上也不自知。
山里的夜晚十分静谧,月光静静地笼罩在寺庙上端,给有点灯火阑珊的寺庙增添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后山中升起点点萤火,在暮色中泛起阵阵微波,林子中的蝉鸣蛙噪声此起彼伏。
渐渐地山中开始升起了淡淡薄雾,而此时那些个聒噪的蛙蝉也都销声匿迹了,似乎整个八荒都睡了过去。
采采是被冻醒的,
“绫儿,冷,去帮我再找一床被子,”采采迷迷糊糊地说着,“这山里的夜晚怎么这般冷!”
等了好长时间采采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身体也越来越冷,于是便费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采采大吃一惊,采采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忙闭上眼,顿了顿再睁开,这下她才真的慌了,自己是确确实实在一块崖壁上的巨型鸟窝里!鸟窝里还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只巨型鸟蛋。
采采四处张望了几下,没见到什么大鸟,便微微放了心。
费力地爬到巢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向下瞧一眼,这一瞧将采采立刻吓得花容失色——陡直的崖壁直插过下面漂浮着的白云,只插到很远的下方去了,白云遮住了视线,下面是什么情况根本看不清,若是贸然跳下去,恐怕比呆在鸟窝更糟。
下去不行,那还是试试能不能上去,采采心下想着。
往上看去,这下更不得了,单且不说这岩壁光秃秃直挺挺的,光是这高度,怕真得上到九重天去,巨大的恐惧感深深地攫住采采的心脏。
采采颓然地坐在鸟窝中,忽感觉左手上有点异样,转头看去,她的左手手心刚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划破了,而距离她最近的一只蛋竟然不知何时跳到了自己的手边,正贪婪地吮吸着自己流出来的血。
随着吸入的血越来越多,那只蛋也越来越大!更糟的是附近其他几只蛋见状便跃跃欲试,都纷纷缓缓地向采采滚来。
采采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立即明白这个一定是一只妖的巢穴。
迅速地抽回自己的左手,而那只正在吸着她的血的蛋似乎不甘心到口的美食离去,便也随着采采抽手的动作跟着弹起。
眼见着就又要贴着自己的左手,采采慌乱地用右手去挡,奇怪的是,在触碰到采采右手腕上的那串檀木手串时,那只蛋便硬生生地在空中折了回去,其它的蛋见状也纷纷惊恐地后退到巢的另一边。
良久采采没有感觉到那些蛋的蜂拥,动作这才缓缓停了下来,待看到那些蛋惊恐地缩在离自己最远处,采采才长舒了一口气,轻抚了一下那串檀木手串,庆幸自己当时买下了它。
采采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恐怕一会儿那老妖就会回来,估计这手串还克制不了那老妖,不然自己怎么会被抓过来。
看了看下面,再望了望上面,采采还是决定向上面爬,毕竟要是掉下来还有个鸟窝接着自己。
说着采采便费力起身,踉跄着挪到崖边,边挪着还不忘将手串拿在手中挡在自己跟那几颗蛋的中间。随着采采的挪动,那几颗巨蛋也在缓缓地挪着,小心翼翼地远离着采采。
见状采采便放了心,这才认认真真地开始攀爬起崖壁,纵然采采以前习惯了攀墙爬树,但在面对这光秃秃的崖壁还是没了办法,试了好多次,两只手掌都磨破了,汨汨的往外渗着鲜红的血,却仍旧一次又一次的滑回那个大巢。
本来已经绝望的采采在听到了一声长鸣后就更加面如死灰了,采采惨白着一张脸看着越来越近的巨型鸟,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串佛珠。
巨鸟扑扇着翅膀落在巢边,看起来能直接撕碎一个人的利爪紧紧抓住巢的边缘,一只长长坚硬的嘴锋利得似乎能直接将人开膛破肚,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缩在一起的蛋后便直直地射向采采。
采采被盯得毛骨悚然,头皮发凉,浑身上下开始泛起无数鸡皮疙瘩,就连手中的佛手串也差点抓不稳掉下去。
一人一鸟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见得那只大鸟震了震翅膀,身形便渐渐缩小,化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剑眉星目,一袭黑衣缠绕,张扬霸道,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冽血腥的气息。
“你别过来!我手里有镇妖的佛手串……”
采采哆哆嗦嗦地说完这些话,她曾在《六界志》上看过,妖界中有些邪修是会用人来修炼,加上刚才经历了一番被那些蛋吸食自己的血的惊悚,采采便断定这只妖定是拿人来修炼的邪修。
那只妖无所谓地笑笑,冷冽地吐出两个字:
“无知。”
随即一扬手,采采直觉得一阵风刮过,刮得自己生疼,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崖壁上撞去,再掉回了巢中,采采的五脏六腑都剧烈震动了一下,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刚才撞上崖壁的时候手上的佛串没抓稳,没入下面云层中去了。
采采硬撑着直起身,手扶着巢的边缘,倔强地盯着那只妖。随即便忍不住趴在巢边,向外“哇”地吐出了一口血,巢中的一只蛋见状,立即跳出巢穴,奔着那血而去。
见状,那只鸟妖眼底冷光骤泛,手心捻起一个雷诀,直直地击在下落的蛋上,那只蛋随即变化为灰飞,消散在世上,而那只黑袍妖却只是残忍地吐出一句话:
“不自量力的东西,留着也无用。”
语毕,目光冷冽地扫了一眼其他的蛋,剩下的那些蛋都紧紧地缩了一下,不敢有任何动作。
黑袍妖从手心中幻化出一只袋子,手一抖,两颗血淋淋的人心就从里面蹦了出来,采采的脸色已经白得不能再白,这只妖竟是以人心修行的!
采采伸出手,紧紧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下一刻这只鸟妖便会来剜自己的心,想到这里,采采顿时感觉自己胸口一凉。
鸟妖提起那两颗心,并不看向采采,他可不认为那个凡人会有勇气跳下去。再捻起一个诀,手中的人心便化成两颗血红色的珠子,渐渐地珠子又化成几缕红丝,然后再将那些红丝缓缓送入那几只蛋中。
几只蛋在吸收了这些红丝后,体积又壮大了些。
采采再也看不下去了,扶着巢边,望向那下面的云雾,想要跳下去,身体却又忍不住往里缩了缩。
那只鸟妖见状轻蔑地笑了笑,
“凡人的劣根性,贪生怕死。”
随即黑袍鸟妖便捻起诀,采采受伤渗出的血便如刚才那两颗心一般,化作几缕血丝,很快便被那几只蛋吸完,而那几只蛋在吸完了之后,蛋壳开始发出细碎的声音,里面的东西仿佛是要破壳而出了,黑袍鸟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目光,
“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凡人。”
采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敛去眼中的恐惧之色,再次趴向巢边,双手的手指紧紧地嵌入鸟巢内,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将下唇咬出血来也不自知,采采再回过头瞪了一眼那只鸟妖,这次如若她能大难不死,定不会放过那只妖的!
只是,这么高跳下去,她还能活着吗?
采采闭眼,一狠心,身体便向外倾去,直直地掉落入云层。似乎是想不到采采能真的跳下去,黑袍鸟妖可不想好不容易遇见一个阴月阴日阴时的凡人就此失手,忙伸出手去抓采采,但动作却稍稍慢了点,只抓住了一方衣角。
鸟妖不甘心,立刻化作原形,振翅向下飞去,却在将要触及到采采的时候被一道佛光刺回。原是刚才在抓到采采的衣角时,不小心露出了采采藏在衣领里面的舍利子。
见鸟妖被挡回,采采舒了心。
但舍利子能帮自己挡过黑袍鸟妖的靠近,却不能阻止自己下落的身体下落,听着耳边呼啸着的山风,采采闭上了眼。
这次,真的要死了吧。
出乎采采意料的是,下面并不是平地,而是一大片湖,放眼望去,广阔得望不到湖的另岸。
“也罢,都是死,这次掉湖里还能留一个全尸,就是怕是要做一只水鬼了,”采采心下想着,“做水鬼也比孤魂野鬼要好吧,至少在水下还能有个栖身之所。”
采采的身体抑不住地下沉,七窍都充斥着湖水。采采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当时的阳光十分刺眼,但那阳光却在渐渐减淡消失。
沉到了大概一半,湖底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漩涡,那漩涡很快将采采吸了进去,采采在失去知觉以前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大力撕扯着,仿佛整个人就要就此被撕扯得粉碎。
采采就要破口骂天了,老天真的连全尸都不肯给自己留。
算了,就算有全尸又如何,难不成还能等着薛家人找来。再者薛家人看不到自己的尸体的话岂不是更好,这样就只会认为她仅仅是失踪了,她爹娘也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如此,也好。
末了,采采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