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无极神医的话,采采愕然,而薛然则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不就是自己的血吗,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还会在乎这一点血。
“不!”依旧是采采出声阻拦,“采采怎么能够喝得下爹的血!这不是将女儿置于不孝之地吗!”
看着自己倔强的女儿,薛然也不得不态度强硬了起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闻言,采采不禁敛眸,为了芣苢,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薛家人的感受,如此看来,自己才是真的不孝了。
无极神医将一些采来药材熬制成浓稠的汤药,稍稍晾干之后便将其制成了十颗药丸装入一枚薛然带来的玉瓶中,并嘱咐其在月圆之夜前夕服下,服下之时必要以大碗血为引,否则将无任何作用。
也告诉他,这只是暂时地压制,随着毒越来越深,即使是至亲之血,也将压制不住,这也是他为何只做了十颗药丸的原因。
薛然小心收好那只玉瓶,带着采采将欲离去,还没准备下山耳畔便传来了无极神医的话:
“薛小姐可还记得那四句诗?愿你今后好自为之。”
“多谢。”
说罢便跟着薛然一同下山去了,只是二人都没有看见,身后的无极神医化成了一张古旧的羊皮卷,瞬间消失在山顶上,在消失的瞬间幻化出八个字:
本命天遗,适时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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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自然比上山的时候要简单得多,二人在夜幕刚刚来临的时候便下到了山脚,无极山的山脚下坐落着一个村庄,受无极山的影响,这里山水环绕,树木葱茏,村庄里面的人都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
与那些随行的人交接之后,薛然与采采便歇息在了一个农户的家里,吃了些许粗茶淡饭,二人便早早地睡下了,夜晚的村庄沐浴在星光里,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狗吠。
经过了几日颠簸,薛然的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薛府门口,守门的薛永一见便得知是自家老爷带着小姐回府了,吩咐身侧的人进去通知薛母,自己则下来迎接。
下来的先是薛然,紧接着才是采采,薛永将二人迎入府内,车夫便赶着马车往薛府后门去了。
薛然将采采送回了云水阁,薛母早已在内室等候,经过了一番寒暄,这才命薛雪灵与薛绸儿将薛母送回去。
将薛母送走之后薛然才在采采身旁落座,大手握住采采的手:
“采采,此事切记不可与你母亲讲,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了,爹不想再让她担心了。”
“是,采采知道了,只是您的身体……”
“爹没事,只是一点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好好的,一家人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望向薛然的神情,是那般温柔、慈爱,也许她也可以什么都不求,只要一家人好好的。
“采采明白了,”于是采采随着薛然的起身的动作而起身,两只手将薛然扶住,继续说到“爹,采采送您回去休息。”
薛然摆摆手,
“不了,你好好休息,身体才恢复没多久,爹去吩咐厨房,让他们给你多做点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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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十五月圆夜,在白天采采已经不只是全身无力了,而是还不停地冒着虚汗,怕是噬心锁魂的作用要开始加强了。
前一日晚上,采采支开云水阁中随侍的众人,薛然端了一只碗进来,从腰间拔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任鲜血流入那只碗中。
直到接近碗口才取出一只锦帕包住还在流血的手腕,将怀中装有药丸的瓶子取出,倒入一颗在手心里,这才一只手端着那碗血,一只手拿着药丸向采采卧着的床榻走去。
因为中毒时间太长,采采出现浑身无力症状的时间越来越提前了,到了这个月,甚至在月圆前夜便已卧床不起。
走到采采床前,撩起纱缦,只见采采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额间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果不其然,如果没有压制住,这次的痛只怕是更甚。
薛然将药丸喂到采采口中,然后小心地将采采扶起来半坐起,一只手支撑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拿着那只碗往采采口中灌着自己方才放出的鲜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采采的口中蔓延,采采只觉得胃中一阵翻腾,时不时地要将灌进去的血呕出来。
但薛然仍旧不停地往采采口中灌着,如果她喝不下去,那么明天……他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如果是那样子的话,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采采就这样喝了吐,吐了又被薛然给逼着喝,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碗血才一滴不落地全部灌进了采采的腹中,而此时,采采早已经被折腾得昏天黑地了。
看着这碗血全部进了采采的肚子,而没有被她吐出来,薛然才稍稍安了心,只是看着仍旧全身无力的采采,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心,怕那些血还压制不住已经几近猖獗的毒。
直到看着采采沉沉睡去,这才吐了口浊气,小心地替采采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离去,却没有看到采采眼角滑下的两行清泪。
十五这日,越临近晚上,采采的身体就越无力,浑身冒着的汗都将身体湿透了,那一身中衣紧紧地贴着身体,盖着的被子也湿了大半,尽管如此,采采还开始觉得身体发寒,噬心锁魂之毒真的加重了。
入夜,那一轮圆月悬在空中,寒冷的月光洒下,铺在地面上,像极了秋日的寒霜,虽然采采身上仍旧无力,但痛楚却丝毫没有袭来,兴许薛然的血真的起到了压制毒发的作用。
整整一日采采都卧床不起,虽然身体一直冒着汗,但采采口中仍旧不停地喊冷,令不知情的薛母担忧不已。
采采这种情况知道是瞒不住薛母的,便只好对外宣称是感染了风寒,当然采采出现的症状也是像极了感染了风寒的症状,薛母才没有任何怀疑。
好不容易将这一日熬过,天明之后采采便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薛母吩咐了随侍的丫鬟婆子给采采再加了两床被子,才顶着疲惫的面容回去。
知道采采安然度过了,薛然才放下一颗心,但又怕自己手腕上的伤被薛母发现,从而察觉到什么,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到外地打点生意去了。
自从那日睡去后,整整两日两夜采采才醒来,醒来的时候体力已经恢复,身体也不再那么虚弱,薛母赶到云水阁探望了采采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安安心心地睡了一觉。
“绸儿,我爹呢?”
采采将自己的身体泡在浴桶里,头枕在桶的边缘,头发则晾在桶外,对着正在加着热水的薛绸儿问道。
“回小姐的话,老爷在两日前就出发去帛州城打理生意了,临走时还嘱咐奴婢要好生照看小姐。”
听到薛绸儿的话,采采闭上眼,薛然哪里是专程去打理生意,他是怕自己手腕上的伤被薛母看见,而令薛母担忧伤神。
她这个爹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
以后,每隔半个月薛然都会回到薛府一趟,却往往是呆不了几日便又离去,尤其是每月十五的时候。
但最让薛母奇怪的是,每个月的十五,采采便会“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尤其是最近一两个月,采采往往在十四日的时候便卧床不起了,十五日过后,采采的被子便像水中捞出来的一般,会拧出不少采采身上出的汗。
看着采采如此频繁地“感染风寒”,薛母不由得担心起采采的身体来,但采采每次痊愈了之后又跟没事人一样,薛母才稍微放了心。
临近八月十五的中秋节,薛府按照规矩,年年都要举行家宴,薛母早在月初的时候便开始着手准备了,红绸、红灯笼、戏台子……什么都需要薛母的亲力亲为,尤其忙碌。
而采采则每天都呆在自己的云水阁里,伏在窗口看着外面热火朝天的盛景,由于人手不够,随侍在云水阁的众人也都被调去帮忙,只留下了薛绫儿陪在采采身边。
“小姐,喝口茶吧,看了这么久,眼睛也该干了。”
闻言,采采转过头来,微笑着接过了薛绫儿递过来的茶,低下头抿了两口,
“绫儿,如今你已经是薛家的小姐,这些下人的活便不要再做了。”
“小姐说的是哪里的话,承蒙夫人垂怜才将绫儿收做干女儿,但绫儿心里还是只认小姐这一个薛家小姐的!”
经过了十多年的时间洗礼,薛绫儿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着采采到处鬼混的疯丫头,沉稳了不少。
也罢,经历了那么多,确实该长大了。
听薛母言,几年前受薛福的大儿子薛和花言巧语的蒙骗,薛母最终答应将薛绫儿许给薛和,并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可谁知薛和是一匹人面狼,薛绫儿嫁过去没几天,便尝尽了各种苦楚。
薛和将她关在柴房中,与畜生同吃同住,而他自己则带着薛绫儿的嫁妆出去胡吃海喝,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打架、逛窑子……只要薛绫儿有一点想要逃走的念头,便会遭到薛和的一顿毒打。
差不多过了一年,薛母牵挂着薛绫儿的情况,就派薛福带着些银钱衣服去看看她,谁知薛福到了之后,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只听见牲棚里有响动。
本以为是薛绫儿在牲棚喂养牲口,可谁知过去一看,竟发现里面有一个人带着浑身的伤跟几头猪睡在一起,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粗壮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屋顶的梁柱上。
身上穿的粗布麻衣,破破烂烂的,衣服上还沾着不少猪的粪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似乎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清理过,薛福打开牲口棚的竹片编成的门,走过去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去年才嫁过来的薛绫儿!
薛福赶紧去解系在薛绫儿脖子上的绳子,谁知刚一碰到她,她便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求求你,不要打我,那些嫁妆全部给你!都给你!”
看着薛绫儿现在的情况,薛福心痛如刀割,虽说自己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但自己也是看着薛绫儿长大的,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薛和怎么可以这么做!
“绫儿,闺女,你看看我,我是爹啊……”
蹲下身子,薛福颤抖着手想要去扶起磕着头的薛绫儿,听到薛然的话,薛绫儿这才停下了磕头,抬起头,看见真的是薛福蹲在自己的面前,这才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哭着扑进了薛福的怀中。
“爹,您终于来了……”
薛绫儿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脸上的颧骨高高突起,两颗眼珠子深深凹陷进去,嘴角还带着已经发黑了的淤青,在自己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看着哭得如此凄惨的薛绫儿,薛福只是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他都几乎没有管过薛和,没想到他竟然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是他害苦了薛绫儿。
薛然连忙去解薛绫儿脖子上的麻绳,解下后才看见麻绳已经将薛绫儿的脖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於痕,如果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麻绳便会长到肉里,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打死那个不孝子!
进到屋中,薛福找了些仅剩的食材,给薛绫儿做了几个窝窝头,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清粥。
即便是这样,薛绫儿也依旧是狼吞虎咽的,这一年来她每天吃的都是猪食,偶尔薛和会好心,扔给她几个馊馒头,现在这样的饭菜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芙蓉鸡是什么味道了。
吃过了饭菜之后,薛然便将自己带来的衣服交给薛绫儿,让她将自己收拾一番,收拾干净之后这才安安静静地躺倒床上,闭眼睡上一个真正的觉。
似是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薛绫儿睡着了之后都会说着一些胡话,绝大多数都是求薛和不要打她,过了好久才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而薛福则一直铁青着脸坐在一旁的桌子边,等候着外出厮混的薛和。
差不多临近寅时,喝得醉醺醺的,浑身带着浓烈的脂粉气的薛和才一摇一摆地回来,刚推开木屋的门,便见到了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薛福以及躺在床上的薛绫儿,顿时酒吓醒了一大半。
最后是薛福硬逼着薛和将休书写下,由于经过了这一年的挥霍,薛绫儿的嫁妆早已经被薛和挥霍得所剩无几,征得了薛绫儿的同意这才收了休书回到了薛府。
回到了薛府后,薛母由于对薛绫儿的愧疚,于是将她认作了干女儿,在府中的待遇犹同薛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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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搁下手中的茶,将自己的手搭在薛绫儿的手上,
“不管从前如何,从今以后你就是薛二小姐,这一点变不了。”
“小姐,二小姐,江城来的信。”
薛绸儿从外室进来,恭恭敬敬地送上一封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信封上面有着“薛官氏亲启”的字样,看字迹,应是跟随者薛然一同去江城的账房先生的所书。
“是爹来信了,应该爹要回来了。”
从薛绸儿手中接过书信,薛绸儿便出了内室,薛绫儿看了一眼上面的”薛官氏亲启“字样,笑道:
“如今干娘正忙着,就由小姐代收吧,小姐快看看写的是什么!”
采采将信封拆开,一字一行地看去,看到最后整个人都呆滞了,连手中的信何时掉下去也不自知,
“小姐,这信上说了什么?”
见采采仍旧不理,薛绫儿这才从地上将信封捡起来,浏览了一下大致内容,最后一句的那个“不治身亡”落入眼中,如同采采一般,整个人都懵住了,呆滞地看着采采,
“小姐……”
原是薛然在江城的时候不慎感染了风寒,本来请了大夫吃了几贴药已经大好,可谁知因为薛然身体力虚,加上过度操劳导致病情加重,最终不治而亡。
账房先生来信是让薛家人有所准备,再派遣人前来主持大局,送薛然灵柩回来,采采机械般地转过头朝窗外看去,薛母正一脸喜气地准备着家宴。
那满头的白发刺眼,让她怎么能够告诉薛母这个残忍的事实,又怎么能够让薛母接受薛然已经不在的事实!
还是薛绫儿首先反应过来,上前来紧紧握住采采的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希望能够带给采采支撑下去的力量。
“绫儿,我现在就想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采采只是默然地流着泪,她才刚明白薛然对自己的爱、薛然这些年来的苦,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爱他,他便丢下她走了。
想起薛然灌自己喝下他的血的场景,采采便觉得霎时口腔中都充斥着那股浓烈的血腥味,胃中不禁一片翻腾,采采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若不是薛然每月都放他自己一碗血给自己,他又怎么会身体力虚,又怎么会因为这一个小小的风寒便撒手人寰,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自己害死了薛然。
采采转过身,一步一步肢体僵硬地往门口走去,走到内室门口,没有看见脚下的门槛,直直地往前摔倒在地。
“绫儿,扶我起来,我要去江城。”
“好,小姐,绫儿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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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薛府别院,白幡悬挂,别院所有家丁都身着粗布素麻衣,头上绑了一条素色麻带。采采的马车刚到别院门口,采采便从马车上见到了便此番情景,从马车上下来,书着“薛府”字样的那块牌匾也挂上了白幡,随着阵阵风飘扬。
薛绫儿扶着采采,迈着沉重的步伐,在众仆的注视下慢慢挪到了搁放着薛然灵柩的大厅门前。
厚重的楠木棺挡住了采采的视线,棺盖还放在一旁,并未盖棺,视线越过棺木,便见得一块灵位,篆刻“亡父薛氏薛然之灵位”。
放开薛绫儿的手,采采扑到薛然的棺木旁,看着面色如旧的薛然,采采伸手想要去摸一摸薛然安静的睡颜,最后却只是紧紧握住薛然已经僵硬了的手,一如当初薛然撞破自己毒发的时候握住自己的手一般。
“爹,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薛绫儿走了过来,跪在采采身旁,采采闭上眼,将薛然的手放回原位,
“盖,棺。”
两个字似乎是从心底发出来的,采采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随着采采的话落,厚实沉重的棺盖便发出“轰轰”的声音,缓缓地将薛然躺的棺木覆盖。
伴随着棺盖的缓缓合上,采采的眼前出现了无数画面,全是这些年来自己与薛然的点点滴滴:薛然教训自己的模样,自己毒发薛然焦急心痛的样子,无极山上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山上走的模样,遇到狼群攻击护在自己身前的模样,遭到无极神医的刁难卑躬屈膝的模样,逼自己喝下他的血的样子……
如今,全部都回不去了。
“起灵!”
别院管事见棺木合上,便向外大呼,紧接着便进来了八个素衣家丁,随着管事接下来的“起”字同时将挑着棺木的横梁抬到肩上,那块厚重的棺木便稳稳地被抬起,走了出去。
走出去了之后,采采才起身追去,但因为脚步不稳跌倒在门口,薛绫儿忙起身去将采采扶起,却看到了采采痛哭的模样,忍了这么多天,她最终还是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