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犀的那一句,无非是直接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也暗含了自己所来的目的。
采采端着茶杯的手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手中的茶杯径直往下落,发出清脆的声音,一旁的清风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细细观察了去,瓠犀眉间有着一颗与采采一模一样的朱砂痣,面似桃花,柳眉若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生姿。
采采下意识去看芣苢的反应,相较于清风来说,芣苢简直就是基本一点也不在意,视线放在手里那本《六界志》上面,
“瓠犀仙子真是说笑,仙魔本殊途。”
采采听完芣苢的话,不禁淡淡一笑,看向芣苢的目光里是满满的温柔,但这笑芣苢没有看见,却被参拜的瓠犀捕捉到了,瓠犀紧咬着下唇,咬破了却让血往回流,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最令她受不了的是政殿居然变成了人间住宅的模样,屋顶还悬着一颗碗大的南海夜明珠,把整个政殿照耀得如同白昼,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
她讨厌白昼,很讨厌,也害怕黑夜,每每闭上眼,眼前总是浮现神界中天的那场劫难。
她必须要得到魔界的帮助!
瓠犀站起来,目光紧紧锁住案前的芣苢,眼神是满满的坚定。
“不知殿君可曾还记得那坛‘千年月’?”
芣苢抬了抬眼皮,再将目光移向采采,看到采采面色并不怎么好,眼底浮上担忧之色,随即淡然回道:
“并不记得。”
瓠犀听着芣苢淡漠的话,喉间涌上一口腥甜,好在竭力压下,才不至于显露,在中天与紫璃周旋的这几十万年里,她学会了不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表露于人前。
刻意去忽视芣苢的淡漠,瓠犀将前事一一讲来,随着瓠犀的讲述,那段芣苢再也不愿意忆起的记忆再度重现:
三百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以前,芣苢历劫,进入六道进行轮回,最后一世,托生到一个普通农户的家中。
在这最后一世,芣苢体内的魔气已经渐渐恢复,施加在魔灵上的封印也越来越弱,这对于芣苢本身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芣苢那一世的父母却因承受不了如此重的魔气,在芣苢出生时便双双亡故。
村里的其他人联合起来,将芣苢那一世的父母下葬,而幼小的芣苢则被视为不祥之物,在大家的商议之下,最终决定将芣苢遗弃在荒野中。
后来一位路过的神秘女子救下了芣苢,一路带着他到了蝶谷,将他交给了在蝶谷隐居的那位神医,并给他取名为“元和”,取意“缘何”。
世人称呼蝶谷的那位神医为“鬼手”,传言只要是他想要救的人,十殿阎王来了也拉不走。
那名神秘女子将他交给鬼手以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蝶谷,芣苢长大后也追问过鬼手那名女子的来历,鬼手每次却只留下一长串的叹息,历来都透射着精光的双眼也会变得浑浊:
“她呀,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
芣苢在蝶谷度过了七个年头,看到蝶谷中各色药材枯了又抽新,本以为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那人的到来却让他以后再难平静下去。
这天,芣苢照常正在蝶谷的茅屋旁碾着那些晒干的当归,蝶谷外传来了一阵马儿的嘶鸣声,心下自然把那些人当成了上门求医的,丢了手中的活,正要进去通知鬼手一声,谁知鬼手早就出来了,于是向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
“师父,外面……”
鬼手将芣苢接下来的话打住,用手捋了捋尽白的胡须,一脸的高深莫测:
“为师自有分寸,你且干好这些活。”
说完,鬼手便一扬青袍,径直去到谷外了,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才从谷外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那小孩虽然年纪很小,但穿着华丽,浑身都散发着高贵之气,目光也不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清澈,倒像是经历了无数沧桑。
“元和,这个是十七皇子,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元启,你可要当好你这个师兄啊,”鬼手将视线移向安静立于身旁的元启身上,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元启却没有芣苢那般拘谨,鬼手拍了拍元启的肩膀,“元启,叫元和师兄。”
元启走上前来,向芣苢抱拳鞠躬:
“元和师兄。”
芣苢也很有礼貌地回了一礼,
“元启师弟。”
互相认了师兄弟之后,鬼手便带着元启进到芣苢的那间小屋,将行囊歇下整理好,再拾掇出了一条床,而芣苢则是继续碾压着那些当归。
“元和师兄,我来帮你。”
收拾好一切的元启从房中走出来,动作十分优雅,俨然是有过良好教养的模样,芣苢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微微一笑:
“不必了,师弟,你把师父新采来的山参拿出来晒晒就好了。”
元启看了看,也不再推攘,径直走到那采药用的小箩筐那儿,将箩筐里的山参一股脑全倒出来,再一根一根地搬到石板上,整整齐齐地排开。
芣苢见状,只是无奈地笑笑,便又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待到芣苢将那些当归全部研磨好时,已经日渐西沉,芣苢收好当归粉,小心翼翼地装进陶罐里,再仔细地将陶罐盖上,放回药庐中。
嘱咐屋内正津津有味地研究着医书的元启收山参后,便整理一下衣装,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进山里打猎。
“元和师兄?”
听到芣苢嘱咐自己的声音,元启将视线从医书上移到了正准备出门的芣苢身上,在看到芣苢的这身行头时,不禁疑惑地唤道。
“师弟,我去山林里打点猎物回来,很快的。”
“元和师兄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芣苢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元启的要求。
离开蝶谷走进山林,二人刚进去的时候还有被长年累月地踩出的小路,越往山林里走,荒草就越发地茂盛,让几乎不曾踏出过皇宫的元启心底渐渐有了些害怕。
芣苢注意到元启的异样,停下脚步,转过身,在元启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师弟别怕,师兄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话,元启心中的恐惧才渐渐散去,露出了鲜少的笑容,二人这才继续前行着。
突然,草丛里有些异动,二人顿时高度警觉起来,脚步放得十分轻,连呼吸都开始屏住。
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荒草,透过缝隙向产生异动的地方看去,是一只漂亮的芦花野鸡,正若无旁人地梳理着一身鲜艳的羽毛,悄然不知危险靠近。
芣苢向元启做了一个手势,元启忙从箭筒里小心抽出一支羽箭递给芣苢,芣苢接过,拉开弓,瞄准了那只芦花野鸡正高傲扬起的翅膀。
拉着弓箭的手一松,羽箭便急速掠过荒草见缝隙,一头扎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芦花野鸡的翅膀中,那只漂亮高傲的芦花野鸡始才醒悟过来,不顾伤势,扑腾着就要逃走。
躲在草丛中的二人连忙奋起追出去,不一会儿便抓到了那只已经受伤了的芦花野鸡,芣苢将扎在芦花野鸡翅膀上的羽箭拔出,递给元启,元启将羽箭插入箭筒。
“师兄好箭法!”
元启由衷地发出了赞叹,听得芣苢倒是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
“师弟,你将这家伙提着,箭筒给我,我再去找些猎物。”
元启一手接过芦花野鸡,一手把箭筒从肩上取下递给芣苢,
“师兄要小心。”
芣苢便拨动着草丛,继续前行着,而此时元启却一个没抓稳,那只芦花野鸡瞅准了机会,突然从元启手里挣脱,扑腾着一头扎进荒草丛中,元启见状连忙追了过去,好不容易再将那只鸡抓到,刚往旁边走了几步,脚下便霎时踩空,元启便惊叫一声落了下去。
这应该是一块废弃的猎坑,挖得非常之深,单单凭借元启一人之力,是绝对不会爬出去的,元启紧紧攥着野鸡,朝天喊了一声“元和师兄”。
见没有人应答,这才放下野鸡,小心地走到坑的边缘坐下,缩成了一团。那只芦花野鸡见到如此深的猎坑,也放弃了挣扎,寻了块干净的地方蹲着。
其实在元启为了追野鸡离开没多久,芣苢便发现了一头野鹿,芣苢没有察觉到元启的离开,还以为他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便头也不回,小声叮嘱到:
“师弟,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追那头野鹿。”
于是芣苢便借着草丛,隐着身子,渐渐向野鹿逼近。
不知怎么的,野鹿似乎察觉到芣苢的靠近,朝芣苢的方向看过去,还没等芣苢拉弓,便撒腿跑走,芣苢见那头野鹿要逃走,立刻从草丛里跳出来,拔腿追去。
芣苢追了好长的一段路,终于把那头野鹿的右腿射伤,等到芣苢再拖着野鹿回来时,才发现早已没有了元启的身影。
芣苢连忙将栓野鹿的绳子另一端系在一颗大树上,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元启。
“师弟……”
芣苢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元启本来就没有离开多远,蹲在坑中,听到了芣苢的声音,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朝着天空回应着:
“师兄,我在一个坑里!”
听到了元启的声音,芣苢急急忙忙地朝着他的方向跑去,看到了在坑中的元启,忙从一旁树上扯下很长一截树藤,伸到坑下去,
“师弟,你抓好了,师兄这就把你拉上来!”
元启一把抓过刚被惊醒的芦花野鸡,拽紧了树藤,在上面的芣苢使劲地将他们拉了上来,元启上来之后,芣苢便甩了树藤,过来查看元启身上有没有受伤,果然元启在掉下去的时候不慎崴了脚,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痛。
芣苢让元启拽紧了芦花野鸡,然后便将元启背起,走到原来的地方牵走了那头野鹿,兄弟二人缓缓朝蝶谷归去,这时候太阳才撤了最后一抹余晖。
二人回到了蝶谷小茅屋后,芣苢便将野鹿和野鸡交给了鬼手,让鬼手处理,自己则背着元启进到药庐,鬼手不仅有一身的好医术,还具有一身好厨艺,从前师徒二人也都是这样过了。
芣苢将元启放到鬼手的躺椅上,取了药酒来,将元启的脚踝露出,蘸了药酒细心擦着。
“都肿成这样了,一路上你也没哭。”
元启疼得眉毛紧皱,但却努力回话道:
“我知道师兄你会来。”
“是,我答应过会保护你。”
后来,却只因为这句“我会保护你”,芣苢丢了最后一世的性命,那时候元启已经成为了帝君,芣苢也成了护国大将军,彼时,人界尚未统一,各自占据一方,长年累月的战乱,而芣苢在保卫边疆之时,中了敌军圈套,落入了敌军手中。
敌军探子查探到二人师兄弟的关系,想借以要挟元启,芣苢想起当初对元启承诺的保护,毅然自尽,敌军首领欣赏芣苢的重情重义,将芣苢尸身埋于这片疆土,永远守候着。
而在这最后一世,柔荑放心不下芣苢,决心上人界去寻找,施法追寻着芣苢的踪迹,柔荑最终来到了蝶谷前。
彼时,芣苢已经十七岁,而元启也临近十五,柔荑进了蝶谷,死活要鬼手收自己为徒,而鬼手也是顽固,坚决不收女弟子,柔荑于是便赖在了蝶谷,没有地方睡便从山林里摘了不少野藤,编织了一张网,并牢牢地系在两颗粗壮的树间。
鬼手见她怎么也赶不走,便也就随她去,但仍旧不肯松口收徒。
芣苢与元启不忍,几次三番地分别去求鬼手,哪知鬼手态度异常坚决,说自己的医术绝对不传女!
柔荑听到鬼手的态度,又去求鬼手,并且同意只要鬼手收自己为徒,她可以不学鬼手的医术,哪知鬼手却斥道:
“作为我的徒弟却不会医术,这要是传出去,别人就会说我鬼手无能,教不出徒弟!”
柔荑犯了难,之后的几天都不敢跟鬼手提及收自己为徒的想法。
这天,元启在熬药途中不小心将药洒了,药庐中几坛放置着的已经碾成粉末的药的标签变得模糊不清,元启惊觉自己犯了错误,连忙将这几个陶罐取出,揭开罐子一一查看,奈何这些药材全被研成了粉末,根本辨识不得,急得元启团团转。
“师弟,怎么了?”
芣苢走了进来,发觉了异样,不禁担心到。着急的元启将原委一一说了,却被刚走进的柔荑听了去,柔荑提议让自己试试看能不能辨识,芣苢和元启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她试一试了。
柔荑走上前来,随意揭开了一只陶罐,捻起一点点粉末轻嗅了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柔荑得意地说到,“是白术!”
芣苢与元启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他们并不知道,柔荑原身是一头黑狐,狐狸的嗅觉本身就要比常人好得多。
柔荑再将剩余陶罐中的药粉一一辨认,只是到了最后一只时,却犯了难,她实在是没有见过这一味药,更别说叫出名字来了。
正在柔荑犹豫的空当,鬼手满含笑意地走了进来,走到柔荑身旁,
“这是流虞,只生长在这蝶谷,初始时呈现绿色,而后渐渐变成蓝色,最后再变成黑色,是辅助治疗内伤的圣药,”鬼手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弟子,再看了看柔荑,继续道,“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辨识药材吧。”
芣苢与元启还没有反应过来,柔荑连忙跪下,向鬼手行了个拜师礼: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从今以后,你就是元芷,我蝶谷鬼手的关门弟子,快来见过你二位师兄。”
柔荑起身,向芣苢与元启抱拳,
“元芷见过元和师兄,见过元启师兄。”
芣苢与元启连忙作势要去扶,二者声音同时响起:
“师妹快快请起!”
“师妹快快请起!”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柔荑成了鬼手的徒弟、芣苢的师妹。
一日傍晚,柔荑在外采药归来,神秘兮兮地叫上芣苢与元启,
“二位师兄快过来,看我采到了什么!”
芣苢与元启连忙丢下手里的活,纷纷朝柔荑处聚去,见到她手里握着一束洁白的花儿,花儿丝毫没有因为被采下来了而耷拉着,反而神采奕奕地继续绽放着。
“元芷师妹,这是什么?”
元启率先开口,好奇地盯了着花许久,并且也察觉到了这花的不同之处。
芣苢再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他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见过这种花。
“师兄,这个是‘月前花’,可以酿出‘千年月’!”
芣苢与元启瞪大了眼珠,齐齐惊声道:
“‘千年月’!”
随即元启又压低了声音,疑惑地说:
“‘千年月’可是传说中的东西!传闻中只有东海仙山蓬莱的酒神洛华才有,元芷师妹,你确定?”
“当然啦!我在师父的一本神秘药经上见过这‘月前花’,肯定不会错的!”
柔荑拍着胸口,百分百地确定到,其实她并不是在什么药经上面见过,而是真真切切地看见过,她与洛华私交甚好,曾亲眼见过这‘月前花’,当下她的身份不能透露,便只有胡诌一本什么《药经》了。
听到柔荑如此肯定的声音,芣苢与元启都相信了她,并且开始七手八脚地准备起酿酒来,等到三人将酒坛埋入地下,再填好土之后,鬼手便踏着夕阳的余晖回来了。
鬼手见到师兄妹三人都站在院内,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便出声询问道:
“元和、元启,叫你们研磨的药材都研磨好了没?还有,元芷,让你采的山参呢?”
三人顿时乱了手脚,都忽略了自己的事情:芣苢与元启为了酿酒,屋内还有好多药材没有研磨;柔荑采到了‘月前花’后便直接跑了回来,把采山参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师父,我们错了。”
鬼手也不追究他们都去干了什么,只是下令让芣苢与元启今晚把剩余药材全部研磨完,至于柔荑,则被罚抄三遍整整十卷的《鬼手药经》。
三人眼神相互交流了一下,便散去各自领罚,结果就是芣苢元启研磨药材研磨了一整夜,柔荑抄《鬼手药经》抄了一整夜。
看着各自浓重的黑眼圈以及彼此相似的倦怠神情,三人会心笑了,一旁的鬼手还疑惑这三人怎么受罚了还这么开心。
之后的日子便这样平平淡淡过去了,直到元启被请回去登了基,芣苢也追随而去,柔荑不知所踪,所有的一切的变成了回忆,留在了记忆深处,那坛‘千年月’也再没有出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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瓠犀缓缓陈述着,似乎沉溺于其中,一边的采采也听得心揪起来,原来他们曾经经历过那么多,那么自己呢,自己现在又算什么。
芣苢从回忆里醒过来,看着面色渐渐失去血色的采采,不禁出声打断瓠犀的话: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