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残狼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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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残狼灰满(6)

几天后,狼群翻越雪山垭口到碱水塘去觅食,中途经过一座峭壁。灰满怕肉陀使坏,便防着点,待肉陀先往上爬后,自己才跟在后面往上攀登。峭壁很陡,它咬着黄鼬的后颈皮正爬得费劲,走在前头的肉陀突然就失足滑了一跤,不偏不倚瞄准黄鼬滑下来,一屁股撞在黄鼬的脑壳上。黄鼬驮着它灰满的半个身体负重登高,本来就已累得狼舌耷拉在嘴外,突然间肉陀又压下来,脚爪再也无力站稳,像坐滑梯似的顺着陡坡滑了下去。这当然会连累灰满被拉扯着滚下坡。它右侧的腿比左侧的腿短了一截,无法像黄鼬那样四肢立定身体平衡地往下滑,它刚一滑身体重心就自左向右偏斜,一连串侧身滚跌,比螃蟹还要像螃蟹。更糟糕的是,它下滑了三米多后恰巧被一棵小树挡住,黄鼬却一口气滑下去十几丈深,峭壁地势险峻,黄鼬老半天也没能爬回它身边来。它歪着脚咧着嘴气急败坏地朝黄鼬呼叫,暴露出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狼们都扭过头来看稀罕,母狼曼曼和老狼马尿幸灾乐祸地叫。

灰满羞惭悲愤的眼光投向肇事者肉陀。它看见,肉陀冷冰冰的眼睛里闪动着讥讽与嘲弄,似乎在说,瞧你这副熊样,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吗?

霎时间,灰满明白了肉陀几次三番设法把它从黄鼬背上蹭撞下来的险恶用心。这绝不是普通的恶作剧,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暗算。肉陀是在制造机会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把残狼的缺陷、短处和丑陋当众曝光,蹂躏它的自尊,损坏它的形象。这样做的动机很明显,是害怕它灰满强大起来,和它争雄,向它索讨狼酋的位置。

灰满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与肉陀拼个你死我活,但它咬紧牙关克制住了冲动。它虽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但在众狼眼里的形象还不够高大完美,还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还没达到八面威风的境界,现在贸然扑上去,极有可能会触犯众怒,取胜希望很渺茫。它长嚎一声,把悲愤与悲凉冷凝成一个太阳也休想融化的坚强而冷酷的意志,藏进心底。

它要夺回狼酋的至尊地位!

一旦它成了狼酋,谁还敢来凌辱它?

本来它并没有要夺回狼酋位置的欲望,起码暂时还没有,是肉陀用尊贵卑贱这柄魔扇扇起了它心里炽热的权力欲望。

肉陀,你会得到报应的!

十五

这是头衰老的豹子、饥饿的豹子、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豹子。古戛纳狼群跟踪这头老豹子已经整整两天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刮得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狼群被饥饿催逼着,顶风冒雪,长途跋涉,到古戛纳河上游的温泉谷去觅食。

千辛万苦来到温泉谷,却没发现食草动物,只看见这头老豹子卧在汩汩流淌的泉眼旁,蜷缩着身体靠着泉眼里氤氲的热雾取暖,模样就像只放大了的煨灶猫。狼眼锐利,对生命现象洞如烛火,一眼就看出这头唇须焦枯、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已跨进地狱门槛了。瞧它那条豹尾,沾满了树脂泥浆,肮脏得就像根搅屎棍,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斑斓豹皮已褪色成模糊的酱黄色,金钱环纹被岁月销蚀得荡然无存。它不时痛苦地扭动身体,想啃咬自己两只前爪掌,但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着了,咬得不实在,便哼哼唧唧呻吟着。

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成年狼一瞧就明白,这头老豹子准是吃了箭猪,刚硬的箭猪毛刺进了前爪掌,或许还刺进了上颚,所以才难受得如坐针毡。

箭猪是日曲卡山麓一种行动迟缓肉质鲜美的小动物,但食肉兽即使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也不敢去逮箭猪。箭猪箭猪,顾名思义,全身的毛犹如锋利的箭,且含有毒性。在捕捉和噬咬过程中再厉害的食肉兽也难免会被箭猪毛刺伤,而一旦捕食者爪掌或嘴里留下几根箭猪毛,就会发炎溃烂,痛苦无比,还不易拔除。由此可准确地推断出,这确确实实是头在黄泉路上徘徊挣扎的老豹子,因为只有生命衰微实在逮不到其他食物差不多就要饿死的豹子才会去捉箭猪,而吃了箭猪,又加速了它的死亡过程。

这情形,用人类的饮鸩止渴来比喻,最恰如其分了。

假如面对的是头生命力还很旺盛的豹子,狼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豹体格比狼魁梧得多,力大凶猛,会爬树会浮水,奔跑的最高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细长的豹尾可像绞索似的活活把狼绞死,威武有力的腭部配上那口利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狼的脖颈咬断。狼虽然具有群体威风,也很难在同一头正常的豹进行搏斗时占到什么便宜;而豹畏惧狼前赴后继的勇猛,也害怕狼群四面八方地扑咬,一般情况下也不会主动来袭击狼。在日曲卡山麓,狼群和豹子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招惹不起谁。若硬要将狼群与豹来番较量,很有可能是两败俱伤,这当然对谁也没好处。

但遇到眼前这么一头生命衰微的老豹子,就另当别论了。力量的均衡已经打破,就有可能嬗变为吃和被吃的新型关系。更主要的是,狼群从日曲卡山麓顶风冒雪跋涉两天来到温泉谷,沿途几乎没吃到什么东西,当然也就对那身豹肉那腔豹血特别感兴趣了。

但狼群没有立刻使用暴力。这头老豹子虽然衰弱不堪,虽然爪掌和唇腭都刺进了箭猪毛,但生命的烛火只是在飘摇而没熄灭,还余勇可贾,能迸出最后一把力气来反抗。要是狼群此刻就扑上去,虽然最终也可能把这老家伙撕成肉块,但恐怕很难不付出惨重的代价。让这已被死神召唤的老豹子临死前弄几匹狼去垫背,也太不划算了。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候老豹子的生命烛火自然熄灭。它不能跑不能觅食,离倒毙为时不远了,顶多一两天,也许两三天,不是冻死就会饿死的。狼群只要耐心地跟踪在老豹子后面,瞅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东摇西晃,四膝发软咕咚一声栽倒下去,就立刻蜂拥而上,在老家伙弥留之际用锋利的犬牙割开豹喉,还能喝到没来得及冷却的血浆哩。

守豹待肉,得来全不费工夫。

狼群散在离老豹子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等待着。

老豹子发现狼群后,显得烦躁不安,支撑前肢从温热的泉眼旁蹲起来,两只豹眼竭力瞪圆,嗬嗬唷吼叫了一声。

这是色厉内荏的恫吓,当然吓不倒狼。

后来,老豹子站起来走到离泉眼不远的一棵苦楝树下,搂抱着树干想爬上树去。狼群紧张了一阵。老豹子爬到树上,要死绝了才会被风吹落下来,那它们就喝不到豹血了;要是老豹子死在摇篮似的树桠间,就变成悬挂在半空中的肉,可望而不可即,那才叫倒了血霉呢。幸好是虚惊一场,老豹子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树去。可以想象,无情的岁月早把尖利的豹爪磨平磨秃了,前爪掌上又刺进箭猪毛,红肿流脓,使它丧失了爬树的能力。

再后来,老豹子起身离开温泉谷,大概是想离狼群远一点,摆脱不吉利的纠缠。

狼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让老豹子走。山野白雪皑皑,北风凛冽,老豹子当然也就死得更快些。

老豹子顺着古戛纳河谷步履踉跄地往前走,狼群黑压压一片跟在后头,就像跟着一支奇特的送葬队伍、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收尸队。

老豹子走着走着,冷不防回转身来,向紧跟在身后差不多快踩着豹尾的大公狼哈斗和瓢勺反扑过来。遗憾的是,它骨架松垮,前肢疼痛,笨拙得还不如熊猫呢,连狼毛都抓不到一根。

这真是一场生命耐力的竞赛。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十六

狼群估量得很准,老豹子果然支持不住了。它本来就生命衰微,在雪花飘舞奇冷无比的古戛纳河谷不停顿不间歇地奔波了两天两夜,已折腾得生命衰竭了。瞧那四条豹腿,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捏成的,走起路来软绵绵轻飘飘,已快支撑不住豹身的重量了。

雪光把荒野的夜映照得一片惨白。狼群也饥寒交迫、困顿疲惫。狼酋肉陀把尖吻探进雪层,发出凄厉哀怨的尖嚎,立刻,群狼仿效,狼嚎声此起彼伏,划破了黎明前的沉寂。

那是狼在提前为老豹子开追悼会,念冗长的悼词,或者说是狼求老豹子速死的祈祷、想尽快喝豹血啖豹肉的心声。

豹毕竟是具有顽强生存意志的猛兽,一息尚存,就不会甘心让自己变成恶臭难闻的狼粪。它挣扎着走到一丛枯草前,艰难地用前爪抠扒着湿土。显然,它想找东西吃,哪怕半截腐蛇一窝冰冻鼠崽也好。

遗憾的是,枯草丛里除了雪和泥什么也没有。

狼酋肉陀闷声不响地蹿上去,一口咬住已差不多僵硬的豹尾,猛力拉扯。豹尾没拉断,拉出一坨豹屎来。老豹子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嘴噬咬,肉陀只得悻悻地跳开去。

老豹子受了咬尾的惊吓,又未能在枯草丛里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真的绝望了。它知道自己已不可能逃脱这群已跟踪了它两天的饿狼,出于一种留恋生命的本能,它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一块两米高的缓坡,蹲在一个三角形的石旮旯里,面朝狼群,背靠岩壁,负隅顽抗。

狼群散落在缓坡下,这是最后的等待。

阴霾的天际有几丝曙光忽而闪现忽而幻灭。

老豹子粗壮的脖颈已一点一点往下垂落,两只前爪象征性地朝前抓挠着,竭力想证明自己还活着,竭力想阻止贪婪的狼群前来扑咬。

老豹子不愿死,它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肉陀跳到石旮旯前,只等老豹子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就率众扑上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古戛纳狼群和垂死的老豹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就在老豹子蹲着的石旮旯里,藏着一只雪雉,落着厚厚积雪的乱石把羽毛艳丽的雪雉遮得严严实实。雪雉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见,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不会被发现,就没飞逃。老豹子前爪胡乱地抓搔着,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倾倒,不知怎么的,一只后爪移动了一下,一脚踩进石堆里的雪雉窝。咯咯咯咯,沉寂的河谷爆响起一串雪雉的啼鸣。狼群和老豹子都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老豹子本能地抬起后爪,熹微晨光中,一只肥肥胖胖的雪雉噗的一声从石堆里蹿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老豹子的爪子底下逃出来。雪雉已受了致命伤,老豹子的后爪踩中了它的脊背,两根孔雀蓝的尾翎下拖着一长条粉红色的雉肠子。它的翅膀大概也被豹爪踩折了,没能飞起来,一蹿出石堆就跌落在地,恰巧跌在老豹子的嘴边。它挣动翅膀,漫起一团轻烟似的雪尘。

老豹子不知是受到了希望的鼓舞还是被意外的幸运刺激得回光返照,黯淡的眼神骤然间流光溢彩,绵软的四肢刹那间坚挺起来,下垂的脖颈也昂然上扬,两只前爪按住雪雉,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啃咬。

老狼马尿泡发出叹息般的长嚎。

其实不用马尿泡叹息,每一匹成年狼心里都很明白,古戛纳狼群要遭殃了。

顶着风雪在老豹子屁股后头跟踪了两天两夜,许多狼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歪嘴耷尾,饿得头晕眼花、四肢发软,那情景比老豹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想着很快就能饱餐一顿豹子肉,被美好的希望激励着,才坚持下来。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匹母狼和幼狼已差不多被饥寒摧垮,在雪地蹒跚,随时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假如能即刻分食了老豹子,没说的,狼群当然是绝路逢生、枯木逢春。但雪雉已跌进老豹子的怀抱,狼群就面临着一场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说到底,老豹子还没有老到寿终正寝的程度。丛林里的食肉猛兽也不可能活到自然善终的年龄,都是进入老年后因捕食困难而饿死在冬天的寒夜。

一旦老豹子把雪雉吞进肚去,等于给快熄灭的火塘撒进一把干草,生命之火就会重新点燃,寒冷缓解,元气恢复,虚脱的身体也可能会振奋起来,或许再过两三天也不会倒毙了。而狼群不可能再等两三天了,即使再等半天,起码会有一小半狼死于非命。

狼群也不可能重复老豹子的幸运,也在雪地里踩出只雪雉什么的来暂且充饥,继续同老豹子进行比马拉松还马拉松的生命耐力的竞赛。

狼群唯一的选择,就是谁能扑蹿上去,把已被老豹子搂进怀去的雪雉抢夺过来。

老豹子一旦失去了雪雉,精神和肉体也就都遭到了致命的打击,立刻就会奄奄一息。

肉陀当仁不让,率先扑向蹲在石旮旯里的老豹子。它是狼酋,它比谁都更清楚局势的严峻与危急。身为狼酋,它有责任使狼群转危为安。

肉陀跳到老豹子面前,张嘴就朝老豹子怀里还在抽搐的雪雉咬去。老豹子十分清楚这只五彩缤纷的雪雉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将沉重的身体紧紧压在雪雉上。肉陀只拔下一嘴雪雉毛,就被老豹子用脑袋顶下坡来。

老豹子居高临下,左右和背后都有坚硬的岩壁拱卫,易守难攻。坡虽说不陡,却很窄,狼群无法施展群体的威力,大公狼只好依次蹿上去格斗。

哈斗被豹爪掴歪了脸;瓢勺咬下一嘴豹毛,但自己也被撕破了脖子;豁嘴宝鼎咬掉了半只豹耳朵,却也让豹牙咬跛了一条腿。

老狼、母狼和幼狼齐声嗥叫着,在坡下助威呐喊。

灰满也策动着黄鼬上去。它已经是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了,危急关头当然义不容辞。它先来了个再度蹿高,跳到了老豹子的背上,可惜,没等它站稳,豹尾刷的一声便抡了过来,把它抽落下去。第二次灰满和黄鼬配合进行立体扑击,它咬豹脸,黄鼬咬豹爪。可恶的老豹子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一口豹牙朝天噬咬,把它和黄鼬双双打下坡去。

肉陀又连续扑了三次,都没得手。

狼群轮番向石旮旯冲击,连老狼和母狼也加入了战斗。没有间歇,没有停顿,扑蹿得比雨点还密集。每匹狼心里都明白,不能给老豹子喘息的机会,更不能给老豹子啃吃雪雉的时间。

天亮了,雪停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晴朗的黎明,玫瑰色的朝霞把白雪覆盖的河谷照耀得金碧辉煌。

不知是灿烂的阳光给老豹子灌注了活力,还是激烈的厮杀拧紧了老豹子食肉兽的神经,这发瘟的老豹子,似乎越斗越有精神了,两只前爪凶猛地撕抓着,豹牙咬得咯嘣咯嘣响,还不时发出一两声高亢嘹亮的豹吼。

真让狼怀疑这是否真是被死神召唤着在黄泉路上徘徊的老豹子。

也许这是生命在死亡压力下迸发出来的一种潜能,一种奇迹般的生命能量的聚焦。

肉陀发疯般地长嚎一声,全身狼毛耸立,再次勇猛地蹿了上去。凌厉的豹爪朝它背上抓过来。它不躲闪,也不退却,不顾一切地朝豹腹下钻进去。它要抠出被老豹子压在身底下的雪雉。它的脑袋已钻进豹腹了,它的两只前爪已攫住雪雉了。老豹子将两只豹爪死死按住肉陀的背,竭力不让它把雪雉抠出来。这时,机灵的哈斗和瓢勺一阵风似的相继跳上豹背,在老豹子后脑勺上胡啃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