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假如是我突然看见一条蛇蹿出来,呜呜,我也会吓得逃走的,呜呜,这不能全怪它呀!”娄楼哭着替白珊瑚辩解。
“娄楼乖,娄楼最听大人话了,把手松开。”老村长哄劝道。
娄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马腿抱得更紧了。老村长朝吊唁人群中的一位中年妇女招招手,做了个让她把娄楼抱走的姿势。中年妇女一手搂紧娄楼的腰,另一只手扳松娄楼的手指,强行要把娄楼从白珊瑚身旁带走。
娄楼踢蹬着腿拼命挣扎,尖起嗓子号叫:“爸爸,快来呀,救救白珊瑚,他们要杀你最心爱的马啦!”
欧阳花贝长长地叹息一声,迈动像灌满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走到墓碑前,拍拍那位中年妇女的肩,示意她放掉娄楼,又解开蒙住马眼的黑布,哽咽着说:“求求大家了,放过这匹白马吧。阿甲生前最喜欢这匹马了。他和这匹白马照的相,比和我照的相多得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家不是三口人,而是四口人。他确确实实把这匹白马看做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刚才高导演对我说,阿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别为难这匹白马。我相信高导演没有诓骗我,我相信阿甲的确会这么说。放过这匹白马,原谅它的过失,阿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对你们说声谢谢的。”
连死者的妻子与女儿都不赞成血祭,其他人当然就不好再坚持非要这么做了。
老村长悻悻地甩袖而去。四位年轻汉子也收起长矛,跟着老村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人们发现,白珊瑚的眼睛里潮乎乎的,似乎蒙着一层泪水。
高导演深深地朝欧阳花贝鞠了个躬,激动地说:“我代表阳光大马戏团,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
下乡慰问演出结束了,全体人马回到昆明。马术队除了娄阿甲外,还有一个名叫屠清霞的女演员。小屠是艺术学院马戏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到阳光大马戏团工作已有两年,与这群奥德赛竞技马相处得挺和谐。她很快发现,白珊瑚从黑虎冢回来后,好似换了一匹马,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以往,她给它刷毛,它会撩起拂尘般洁白的马尾巴,轻轻拍打她的身体,以表达感激之情;现在,她辛辛苦苦给它刷毛,它就像块没感觉的石头,什么表示也没有。
以往,要进行训练或排演新节目了,她只要站在马厩外吆喝一声,它立刻精神饱满地奔出来,扬鬃奋蹄嘶鸣,态度很积极;现在,她在马厩外喊破嗓子,它也耳聋似的没有反应,必须她跑进马厩抓住缰辔,才能把它牵到训练场,态度变得非常消极。
以往,它的头马意识强烈,在训练时,其他几匹演出马动作出现纰漏,或者偷懒贪玩思想开小差,不用驯兽员督促,它会主动出面干预,鼻孔打着响鼻发出威严的嘶鸣,进行严厉警告,迫使调皮捣蛋者乖乖就范;现在,其他演出马即使赖在马厩里不肯出来参加训练,它也听之任之不加任何管束。训练时有的演出马走错了步子,队形乱得一团糟,它也无动于衷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马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头马的行为对马群具有示范和表率作用,头马的精神状态对马群具有很大影响,其他五匹马也很快变得情绪低落,死气沉沉。
小屠把情况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她担心这样下去,生气勃勃的马队会变成一盘散沙。高导演说:“马是讲感情的动物,白珊瑚刚失去心爱的主人,就像人死了亲属还在服丧期一样,悲痛还没有过去,免不了会影响情绪。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时间会抚平心灵的创伤。哦,你要待它好一点,加强感情交流,帮助它消解哀伤,尽快恢复正常。”
小屠是个对工作很负责任的姑娘,她索性把铺盖搬到马厩旁的小木屋,不分白昼黑夜,与这群表演马厮混在一起。
对白珊瑚,她照顾得格外细心。以往是一天刷一遍毛,现在是每天刷两遍毛;过去是有演出任务喂精饲料,没有演出任务喂精、粗饲料搭配的混合饲料,现在是不管有没有演出任务,一律喂精饲料。为了增加彼此的感情,她延长了白珊瑚的遛腿时间,由原来的每天半小时改为每天一小时。半夜醒来上厕所,她也会拐个弯去马厩,或往食槽里添把料,或往水槽里添桶水。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白珊瑚的情绪振奋起来,让涣散的马队恢复正常秩序。
然而,事与愿违,心血与感情仿佛扔在水里。三个月过去了,白珊瑚仍然灰心丧气的样子,低落到冰点的情绪丝毫也没有升温的迹象。时间未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恰恰相反,就像酿酒一样,时间越长苦酒越浓味道也越苦。
有好几次,在舞台上演出时,演着演着,白珊瑚突然就停下来了,像痴呆马似的站在舞台上发愣。马队正在排列对称的队形,或者群马正在表演马步迪斯科时,马队表演是个整体,它停下不演了,其他马想演也演不成了,队形排列立刻就散了架,由此造成舞台秩序混乱,发生多起“乱场”事故,观众颇有微词。
所谓“乱场”,是马戏团的专用术语,是指由于驯兽员指挥失误或其他原因,动物演员在舞台上不听使唤,胡乱闹腾,将节目演砸了。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高导演亲自出面,当白珊瑚再次在训练场不听使唤消极怠工时,他将它拴在柱子上,严加训斥。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马犯了过失,主人厉声呵斥,往往就能让马明白做错了什么,从而改正缺点并修正自己的行为。
高导演用鞭子抬起马的下巴,人眼瞪马眼,人眼射出两道威严的光:“你给我好好听着。娄阿甲死了,你很内疚,也很难过,这我们能理解。可事情过去四五个月了,你还这样委靡不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吧?当初没把你剽杀血祭,留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凄凄惨惨无休无止悲痛下去的,而是要你更努力地演好马戏节目,你要搞清楚了!”
白珊瑚目光依然凄迷,马头扭转去,显示对这套说教丝毫不感兴趣。
高导演火了,挥动马鞭,啪的一声抽在马耳朵上,吼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要跟谁过不去呀?你再不好好参加训练和演出,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不不,我要把你扔到虎笼里去喂老虎!”
马耳朵是马身体上的敏感部位,赶过马车的人都知道,当马懒惰疲沓时,抽一鞭马耳朵,马立刻会惊跳起来,精神亢奋地拉着车狂奔。可以这么说,鞭抽马耳朵,对马而言,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然而这绝招在白珊瑚身上却失灵了。马鞭抽中耳朵的瞬间,它也惊跳嘶鸣,浑身肌肉绷紧,马眼闪闪发亮,好像真的把魂给抽醒了,但数秒钟后,却又垂首默立,眼睛也恢复到黯然神伤的状态。
更让高导演没想到的是,自打抽了马耳一鞭,白珊瑚就再也不肯吃东西。把马最爱吃的麦麸炒得香喷喷,捧到它嘴巴前,它却闻了闻便把头扭转开去。每天它只喝一点清水,其他什么都不吃。请兽医来检查,查不出毛病。显然,它绝食了。
高导演听到汇报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鸟为食亡,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愿意守着食物饿死的。我看它能坚持多久。”
两天过去了,白珊瑚没有进食。第三天,它已饿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了,仍拒绝进食。它已无法进训练场,当然更不能登台演出。它总是有气无力地站在马厩西南角,默默眺望远方,马眼里有一种望眼欲穿的企盼。它所面对的方向,就是去往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换句话说,就是埋葬娄阿甲的地方。
高导演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匹价值六万美元的奥赛特竞技马,绝食身亡,不仅会给阳光大马戏团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传扬出去的话,也会成为马戏界的笑柄,成为人家闲聊时的笑料。
有句俗话叫唯马首是瞻,意思就是马群里有一匹领头马,其他马都望着这匹头马,头马奔跑就跟着奔跑,头马躺卧就跟着躺卧。更让高导演坐卧不安的是,现在头马白珊瑚绝食了,其余五匹马虽然没跟着绝食,却也不愿接受训练和登台演出了。
马戏团,顾名思义,就是用马演戏的剧团。按《辞海》的解释,马戏是由马术演变而来的。
马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考古证明,马进入人类生活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一万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以马代步,以马拉车,以马驮运货物。车有马车,兵有骑兵,运输东西有马帮,连象棋上都有八面威风的马,马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养马、驯马、骑马、驭马,成为流行职业。
马匹有优劣,技巧分高低,遂形成专业马术表演者。这些人身手矫健,或在马背上翻腾,或悬吊在马肚子下疾驶,或挥刀射箭展示好武艺,或从马背上俯身争抢地上的羊羔,以赢得围观者喝彩,赚取几文赏钱养家糊口。
久而久之,翻来覆去老一套马术动作,观众渐生厌烦之心。为笼络看客,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有些机灵的马术表演者便开动脑筋,除马匹外,另驯养猴子、黑熊、小狗、山羊、八哥、鹦鹉等类动物,依据它们的特长做一些或令人惊讶或令人赞叹或令人捧腹的动作,穿插在马术表演中,人与各种动物共同表演杂技节目,这就是马戏团的雏形。
可以这么说,马是马戏团最重要的动物演员,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大马戏团,节目单上没有马演的节目,没有马术表演,就等于没有传统,没有正宗的字号,没有金字招牌,那是很煞风景的事。
没办法,只有请欧阳花贝出面帮忙。娄阿甲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妻女骑着白珊瑚到滇池边兜风,有时还把白珊瑚带回自家小院玩耍。白珊瑚与欧阳花贝也非常熟悉,也许欧阳花贝能规劝白珊瑚放弃愚蠢的绝食念头。
高导演把情况跟欧阳花贝说了一遍。欧阳花贝轻声责备道:“你不该朝它大吼大叫的,更不该用鞭子抽它的耳朵。娄阿甲从小把它养大,从没有动手打过它,也舍不得骂它,比宠女儿还宠它。它的自尊心可强了,有一次,阿甲到北京开会,半个月后回来,早晨去上班,同以往一样,他还没有走到马厩,白珊瑚就兴奋得咴咴嘶鸣,奔到院墙门口,马蹄不停地刨踢木门,摆出热烈迎接主人到来的姿态。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喊阿甲去办公室开会,阿甲来不及进马厩,拐了个弯去办公大楼了。等他中午开完会后再去马厩,白珊瑚动气了,躲在马厩角落里不出来。阿甲跑过去叫它的名字,它也面壁而立不予理睬,阿甲又气又好笑,也没有办法,只有陪笑脸好言哄劝,三天后它那张马脸才阴转晴。”
“我要是早知道它这般德行,我也不会去抽它的耳朵。”高导演懊恼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所以只有来求你帮忙了。”
“我试试看吧。”欧阳花贝说,“我也没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拜托了,你也是马戏团的人,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一项特别任务,你一定要帮我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高导演恳求道。
当天下午,欧阳花贝就来到马厩。白珊瑚鬃毛凌乱,满脸憔悴,已因拒食而瘦得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突兀出来。见到她,它慢慢走过来,马脸摩蹭她的肩膀,感情依然显得很亲密。
可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香喷喷的麦麸时,白珊瑚却把头扭开了。她揪住辔嚼,将麦麸往马嘴里塞。它虽然没有用力挣扎,但马嘴紧闭,不肯妥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淡盐水拌湿的麦麸搓成细条,糊在马齿与马唇间,强制喂食。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可当她一松手,它就使劲摇晃马头,把粘在唇齿间的麦麸通通甩掉。它好像还嫌吐得不够彻底,马嘴在草地上擦了又擦,把唇齿间没有甩干净的麦麸屑粒抹得干干净净。
欧阳花贝有点气馁,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想了想,跑回家去,从橱柜里翻出一件娄阿甲生前经常穿的花格毛呢休闲装,还取了娄阿甲的遗像,又回到马厩。
她先把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展现在白珊瑚面前,白珊瑚把嘴吻伸过来闻了闻,失神的马眼突然像萤火虫似的闪亮,身体瑟瑟颤抖,“咴———”发出悲戚的嘶鸣。马的嗅觉非常灵敏,毫无疑问,白珊瑚从这件旧衣裳上闻到了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生生死死都无法忘怀的主人的气味。
解剖学表明,许多哺乳动物大脑里都有一个气味记忆库,生命过程中所有的接触与体验,都会转化为气味信息储存在气味记忆库里,亲朋天敌,善恶美丑,是非曲直,都分门别类贴上了气味标签。气味记忆库又与大脑皮层的情感区域紧密贯通,一旦闻到了某种气味,立刻会有相应的情绪反应,喜怒哀乐,欢愉凄愁,甜蜜悲苦,尽在其中。
接着,欧阳花贝又举起了遗像。娄阿甲这帧照片照得很清晰,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凝固永恒的微笑。白珊瑚一步跨到照片前,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马脖子弯曲扭动,朝着遗像做出交颈厮磨的动作。
对马来说,交颈厮磨是最亲昵的社交举动。只有从小养大并关爱备至的马,才会对主人这般缠绵。
遗像是平面而没有质感的,再传神的遗像,也替代不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白珊瑚的马脸触摸到的是没有生命没有感觉冷冰冰的玻璃镜框,可它仍不断做出交颈厮磨的姿势,四只马蹄急促地踢蹬地面,透露内心的无比激动。
刻骨铭心的思念,生死相随的依恋。“白珊瑚啊白珊瑚,你知道吗,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别为难你。他要你活着,你懂不懂?他虽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我相信,他的眼睛永远在看着你。你不吃东西,你不参加训练和演出,整个马队都被你搅乱了,你不仅仅是在糟蹋你自己的生命,你也是在践踏他对你的信任和爱,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呀?”
欧阳花贝说得很恳切,说得很动情,触动了丧夫的悲哀,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抽抽泣泣,哭得十分伤心。
白珊瑚围着欧阳花贝转圈,马眼泪花闪烁,一会儿亲吻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一会儿轻轻用马脸摩蹭她的头发,看得出来,它与她沉浸在同样的悲伤之中,眼里流的是同样的泪,心尖滴的是同样的血。它不会说人类宽心的话,它只能用身体语言,给予她无言的慰藉。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要是真怀念阿甲,你就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麦麸送到白珊瑚嘴边,将那帧遗像同时送到马眼前,“是他要你吃东西,他希望你活着,希望你永远是匹活跃在马戏舞台上的最优秀的表演马。”
让人欣慰的事发生了,白珊瑚张开嘴,大口咀嚼起香喷喷的麦麸。
一场史无前例的动物绝食斗争,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白珊瑚本来就是一匹良种马,年富力强,体格健壮,自打放弃绝食后,喂了半个月精饲料,瘦削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强壮起来,皮毛恢复闪闪发亮的银白色,四肢肌肉重新变得紧凑饱满。它的精神状态也大有改观,兢兢业业训练,认认真真演出,又变得像匹意气风发的演出马。
由于头马的表率作用,马队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又能在舞台上红红火火演出,赢得观众的掌声与喝彩,再没有发生过乱场现象。
表面看,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驯兽员屠清霞发现,与以前相比,白珊瑚身上还是发生了某些令人担心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