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能理解雪妖的举动,它半岁失去母爱,半岁龄是幼豹对母豹最依恋的时期,情感因分离而冻结,两岁以后才重新和妈妈团聚,情感才开始解冻,蛰伏的爱才开始苏醒。现在雪妖虽然已两岁零三个半月,但生理年龄和情感年龄是错位的,它的情感年龄仍处在幼年期,对母爱的渴求仍停留在九个多月年龄阶段,多多益善,永远不嫌多,永远不会满足。此时此刻,它额头又被牛角挑伤,一切有情感的高等生命都是这样,生病伤痛时,更希望得到关怀爱护,更希望亲情陪伴在自己身边,更舍不得妈妈离去。
北斗母豹热烈亲吻雪妖的面庞,刻意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去的心情。
我想,假如北斗母豹有分身术的话,会乐意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的巢穴照顾那窝吃奶的幼豹,另一半到月牙状岩洞陪伴雪妖。可惜它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过了半分钟,北斗母豹用力扳开雪妖的爪子,坚决站了起来,不顾雪妖的哀求,毅然向荒山沟走去。雪妖是它的亲骨肉,那窝吃奶的幼豹也是它的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雪妖需要它,那窝吃奶的幼豹更需要它,它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雪妖不满地嚎着,跟在北斗母豹后面。北斗母豹拐进荒山沟,雪妖也跟进荒山沟。在山沟入口处那座黑熊状磐石前,北斗母豹回转身来,朝雪妖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喝令雪妖止步。我曾许多次目睹母女豹告别时的情景,就像电脑程序这般准确,雪妖不愿意北斗母豹离去,总是黏黏糊糊跟在北斗母豹身后,进到荒山沟来到这座黑熊状磐石,照例会用吼叫迫使雪妖止步。黑熊状磐石就像一扇禁入的大门,不允许雪妖进去。以往这个时候,雪妖伫立在黑熊状磐石前,伤心地呜咽,无可奈何目送北斗母豹远去。这一次,情形却不一样了,北斗母豹威严地吼了两嗓子后,雪妖在黑熊状磐石前犹豫了一下,等北斗母豹转身往前走时,竟然不顾禁令一步跨过黑熊状磐石,仍跟随在北斗母豹后面。
北斗母豹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又回转身来,用更严厉的声调吼了两嗓子:
——你聋了吗,叫你别跟着我,怎么不听话呀?
雪妖停了下来,站立在原地,所在的位置当然已经超越了那座黑熊状磐石。
北斗母豹接着又转过身去往前面走,雪妖也跟着迈动四肢紧随其后。
你停我也停,你走我也走,跟你跟到底,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此这般四五个回合后,雪妖已越过黑熊状磐石三五十米。
北斗母豹再度回转身来,雪妖也再度停顿下来。这一次,北斗母豹不再发出严厉的吼叫,而是眯起眼睛直愣愣望着雪妖,橘黄色眸子里流露一抹阴沉的光,前额那七块排列得像北斗星似的黑斑扭成大疙瘩,似乎在紧张思索该如何采用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肯听话的雪妖。突然,它胡须张扬,血口半开,龇牙咧嘴,四肢微蹲,摆出跃跃欲扑状,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粗暴的低吼。与雪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雪豹这种表情这种姿势这种叫声,意味着进入发怒状态,已到了动武厮杀的临界点。
很明显,北斗母豹发出最后警告:别再跟着我,退回黑熊状磐石外面去,不然的话,休怪我无情了!
雪妖仍置若罔闻,站着不动,没有一点想要后退的意思。
我猜想,雪妖之所以对北斗母豹的最后警告不予理会,大概出于两点考虑,首先它觉得自己受伤挂彩,理应得到妈妈更细心照顾更温柔关怀,这并不是什么过分要求;再者,三个多月接触下来,妈妈和蔼可亲,不管它做错了什么,从没抓咬过它。它以为北斗母豹最后警告无非是吓唬吓唬它而已,不相信真的会对它暴力惩罚。
北斗母豹嗖地朝雪妖扑了过去,动作幅度很大,跳蹿一米多高,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又吼又叫,声势极大,显得颇夸张,但落到雪妖面前后,就像在长句子中间打了个逗号一样,停顿了一下,并没立刻蹿上去扑咬。真应了一句俗话,雷声大雨点小,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让出时间给雪妖退却,假如雪妖觉察大势不妙,明智地拔腿退出荒山沟退到黑熊状磐石外面去,我想,北斗母豹则会就此打住,不会再施展暴力了。说到底,北斗母豹打心眼里是不愿用豹牙豹爪粗暴对待雪妖的。
雪妖不知道是被北斗母豹气势汹汹的样子吓懵了,还是压根儿就不信北斗母豹真舍得拳脚相加让它受皮肉之苦,并没知趣地跳闪后撤,只是扭转脖颈摆出一副想要逃跑的姿势,身体却仍待在原地没有挪动。
嗖,北斗母豹终于扑将上来,一只前爪钩住雪妖的脖子,一只前爪搭在雪妖的腰肢,猛烈将雪妖掀翻在地,张嘴在雪妖脊背上啃了一口。雪妖惨嚎一声,拼命扭滚,从北斗母豹爪牙下挣脱出来,屁滚尿流地逃出荒山沟。
我从望远镜里看,北斗母豹这一口咬得不算轻也不算重,嘴角挂着豹毛,唇齿间似乎还有殷红的血丝。再看雪妖,背毛乱蓬蓬的,倒还看不出皮开肉绽的惨状,估计北斗母豹口下留情,只在雪妖的脊背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齿印。
雪妖一口气逃出百十米,远离黑熊状磐石,这才惊魂甫定地停了下来,大口喘气,用充满恐惧的眼光定定望着北斗母豹,发出凄厉的哀叫。
北斗母豹汹汹地嚎着,似乎觉得如此惩罚还不够解恨,踱到黑熊状磐石前,将身体在粗糙的岩石上磨蹭,蹭下几绺残毛,趴开后腿,往石头上浇半泡尿液,冲着雪妖咆哮数声。我很熟悉雪豹的这套动作,这是圈划领地布置疆域的典型做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气味边界线,告诫路过的同类,这里已经有一只年轻力壮的母雪豹居住,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保卫自己的领地,请识相一点绕道走开,私自闯入的话,你就是卑鄙的侵略者,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就目前所发生的事情而言,很明显,北斗母豹是借用这个特殊的办法,用残毛和气味筑起一道警戒线,明确无误地告诉雪妖:不准跨入气味警戒线一步,不然的话,我会像对待入侵者那样毫不留情的!
做完这一切,北斗母豹急促小跑,钻进荒山沟,闪进荒草丛,倏地消失了。
雪妖一声接一声哀嚎,目光凄迷,满脸苦涩,悲凉的叫声如泣如诉,好像遭受了天大委屈,有一肚子苦水要向苍天大地倾倒。北斗母豹已经走了好几分钟了,它还哀嚎不休。它用身体撞一棵碗口粗的银杏树,树冠哗哗颤抖,初春刚刚绽出的扇形银杏树叶被震得纷纷飘零;它还发疯般地啃咬石头,像嚼炒蚕豆一样咬得嘎嘣脆响,满嘴都是砂土石屑,似乎在用轻微自戕的方式缓解内心的痛苦。它被咬得不算厉害,与其说是伤痛,还不如说是心痛,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一贯慈祥的妈妈真的会翻脸无情咬伤它这个爱女,心理受的伤害比身体受的伤害不晓得要大多少倍。
我很心疼雪妖,不管怎么说,我们曾豢养过雪妖很长一段时间,感情上比起北斗母豹来要近得多,当然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雪妖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我觉得北斗母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就算雪妖没听它的话,越过那座黑熊状磐石,赖在它身后想跟它回巢穴去,这错误犯得也是情有可原,罪不当咬嘛。要知道,雪妖心理年龄还处在幼豹期,打猎时受了伤,舍不得离开妈妈,想待在妈妈身边得到更多的照顾和关怀,这是很正常的事,与情与理都说得通,何罪之有?你干吗这么凶,干吗这么恶,干吗这么狠毒,干吗把女儿当仇敌咬?我晓得,北斗母豹不让雪妖去它的巢穴,是出于母性的谨慎,因为巢穴有一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可我觉得任何事情都应当适可而止,不能做得太过火了,真理和谬误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为保证幼豹安全,谨慎当然是必要的,但过度谨慎就变成神经过敏,不足取了。就算把雪妖带回巢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是你的亲骨肉,雪妖也是你的亲骨肉,骨肉至亲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呀!
有许多群居性动物,都是祖孙几代生活在一起的,例如大象、金丝猴、长臂猿、非洲狮群等。有些以小家庭为核心的动物,母兽也有将上一茬幼兽与下一茬幼兽共同混养的现象。例如北极狐,因为生活在靠近北极的寒冷地带,幼狐生长发育缓慢,母狐再度发情交配时,上一茬幼狐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有将上下两茬幼狐都留在巢穴里。即便那些习惯等上一茬幼兽养大成才并离家出走后,再接着生养下一茬幼兽的动物,在非常时期,也会采用变通办法,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帮手豺”了。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银背豺,母豺在气候异常猎物减少日子过得拮据的年份,当上一茬幼豺长大后,不会将它们全部从家里赶走,而会挑选一只最懂事最健壮最听话的雌豺,留下来,帮助自己抚养下一茬幼豺,或者母女联手捕获食物,或者在母亲外出狩猎时留雌豺在巢穴照看弟弟妹妹。据科学家统计,有帮手豺的银背豺家庭,幼豺的存活率明显高于其他银背豺家庭。曾经在母豺身边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实习如何为妻为母,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自立门庭后,较之那些没做过帮手豺的年轻雌豺,更容易找到如意郎君,也更容易养活自己的后代。双方都能得到好处,双方都能得到实惠,套用一个现代企业家经常挂在嘴上的时髦词汇,就是双赢,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我也晓得,雪豹这种动物没有“帮手豹”概念,似乎从未有人发现母雪豹有将上一茬幼豹和下一茬幼豹在一起混养的现象。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在这方面开个先例又有何妨呢。天下既然有“帮手豺”,干吗就不可以有“帮手豹”?
我对北斗母豹无端咬伤雪妖的过激行为很有意见,小声对身边的强巴说:“北斗母豹也实在太不通情达理了,干吗这么固执,坚决不许雪妖靠近它的巢穴?”
“我想它是担心雪妖去到巢穴后会伤害那窝还在吃奶的幼豹。”强巴说。
“这不可能,”我说,“这种担忧是毫无道理的。”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是血缘至亲,动物彼此间就一定相亲相爱,不会发生欺凌虐杀现象。事实上,绝大多数动物种类,都存在血亲间相互残杀的现象,同胞手足也不例外。曾有人亲眼目睹,一只白头鹰巢里,孵出三只雏鹰,当它们长到一个月大时,个头最健壮的那只小鹰,便趁父母外出觅食之际,将最瘦弱的那只小鹰顶出巢去,过了几天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另一只小鹰推下树去摔死。
北美一位专门研究美洲虎的学者,用摄像机拍摄下这么一段骇人听闻的镜头:美洲虎巢穴内,四只半大美洲虎崽,翘首盼望母虎带食物回来,左等右等不见母虎的影子,天色渐渐暗下来,料峭寒风直往巢穴里灌,四只虎崽冷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候,其中一只毛色寡淡身体瘦小的虎崽,虚弱地趴了下来,其余三只虎崽竟然一拥而上,将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力气逃跑的小兄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活活撕食了。等天黑母虎回来时,四只虎崽变成三只虎崽和一具血淋淋的残骸。
虽然我深知动物界即使家庭内部也不可避免会发生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悲惨故事,但我还是认为,北斗母豹带雪妖回巢穴,不可能会导致流血残案。动物界手足相残,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食物紧缺,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受生存意志本能的驱使,而互相残杀。据观察,同样是白头鹰,当风调雨顺食物富裕时,每只小鹰都能得到母鹰投喂的足够的食物,鹰巢内的小鹰便不再兄弟阋墙互相倾轧,关系变得较融洽,几只小鹰最终都能翅膀长硬搏击长空。也是北美这位美洲虎专家,跟踪另一窝美洲虎时,当地山林有许多野猪,母虎能定时带回充足的食物,结果发现,四只虎崽和睦相处,彼此间还齐心协力捕捉小猎物,互相玩得挺友善。
我有足够的例证支持这么一种观点:只要不遇到饥荒,雪豹家庭内部就会是一派和平景象。据这段时间观察,北斗母豹牙口约七八岁,正处在生命力巅峰时期,狩猎能力很强,成功率也很高,又懂甘苦勤于储藏吃剩的食物以备不时之需,三个多月了,还没见它挨过饿,也从没见它为食物犯过愁,雪妖跟着它享福,也天天都能吃饱肚皮。时令已开春,天气逐渐转暖,各种猎物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食物匮乏的冬天都没有饥饿之虞,食物丰饶的春天那就更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既然没有食物压力,何来生存危机?既然没有生存危机,何虑骨肉反目?所以我认为,北斗母豹害怕把雪妖带回家后,雪妖会伤害那窝吃奶的幼豹,这种担忧纯属多余,很有可能它脑子有毛病,患有轻度偏执狂臆想症什么的,真该去找心理医生治治,假如动物界也有精神病院和心理医生的话。
“唉,动物间有些怪事,我们人是很难琢磨透的。”强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唉,雪妖太可怜了,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我叹息道。
“我想,北斗母豹这么做,肯定有它的理由。”强巴说。
“能有什么理由?”我没好气地说,“心胸狭隘,对自己的女儿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呗。”
我们正在胡乱猜测议论,雪妖不再撞树嚼石头折磨自己,站起来,缓慢走到黑熊状磐石跟前,望望北斗母豹挂在岩角的残毛,嗅嗅北斗母豹洒在地上的尿液,探头探脑往荒山沟里张望,好像生怕北斗母豹会突然跳出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它壮起胆,抖抖索索跨过气味边界线。突然,荒山沟一蓬狗尾巴草里,咔哧喇一阵响,蹿出一样东西来,雪妖惊叫一声扭头逃出荒山沟。一只五彩缤纷的野雉拖着长长的尾翼飞上天空。虚惊一场,雪妖将血红的舌头伸出嘴腔来散热,大概吓得够戗,吓出一身汗来了。看来,北斗母豹用残毛和尿液布置的警戒线,对雪妖起到了威慑作用。雪妖目送野雉飞向远方,又小心翼翼跨过黑熊状磐石,进到荒山沟,一路嗅嗅闻闻,向纵深摸索而去。
“它肯定是去找北斗母豹的巢穴。”强巴推测道。
“要是被北斗母豹发现,麻烦就大了。”我说。
“是啊,北斗母豹一定会像对付入侵者那样往死里咬的。”强巴说。
我们为雪妖的安全担忧,决定悄悄跟在雪妖后面,必要时也许能给予雪妖一些帮助。
北斗母豹的巢穴就在荒山沟底端一个喇叭状小山洞里,离雪妖居住的月牙状岩洞约两公里左右。下午两点零五分,雪妖到达喇叭状小山洞对面的山坡,藏在一片齐腰深的野黄麻里。雪妖的藏身之地与北斗母豹的巢穴隔着那条山沟,直线距离不足百米,雪妖不用站起来,就能透过野黄麻叶的缝隙,把北斗母豹巢穴内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强巴躲在山顶一座藏族朝圣者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玛尼堆后面,居高临下,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雪妖和北斗母豹的动静。我和强巴藏身的玛尼堆、雪妖藏匿的野黄麻地和北斗母豹的巢穴,三方位置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