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上学时的笔友,自称郁先生。他说他在一个杂志里看到我写的诗,非常喜欢我的文字;他又刚好认识那家杂志社的编辑,于是查到了我的地址,便给我来了信。他的字很清秀,像女生的字,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男性特有的温柔和沉稳。
从他寄来的信里,我得知他是一个公务员,在邻县的一个政府机构工作,工作很清闲。上班的时候他会偷偷地看书,偶尔他还会在信里把他在书里看到的一些喜欢的句子抄写给我。这些句子也被我转摘到我的读书笔记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读一读他读过的那些世界。
他还会向我絮叨同事之间的闲言和上司的顽固。他常常很细致地描写他们的某一次聚餐和同事的八卦,让当时还在上学的我觉得“工作”好似并不遥远,也并不可怕。
他还说他以前其实是想去当兵的,高中一毕业就准备去应征,可是被家人阻止硬塞进了政府机构。他说是男人都应该去军营里当兵,没有当兵将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因为那时我在电台做节目和给杂志投稿的关系,会收到很多读者和听众的来信,收信和回信成了我在学校的生活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些人里,有的人突然终止了联系,匆匆地相识又匆匆地消失了;有的人交换了电话从笔友变成了话友,最终慢慢谈去。笔友——本身就是这样一种并不稳固的关系,平淡又梦幻,真实又虚妄,没有太多的期待,断了就断了,如风一般,就算强劲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他是特别的。我像是在期待电视剧的下一集一般地期待着他的每一封信。他的信件仿佛一个完整的故事,断断续续又联系紧密。信里的他成熟、稳重,有着自己的美妙世界,有着强势到左右着他的人生的家人,有着无法实现的梦想,感受过人生中无法触及的遗憾。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真实。
从我中师一年级下半学期开始一直到我毕业,我们的通信从未间断过:有的时候一周一封,有的时候两周,有的时候信迟迟不来,但也最多只间隔一个月。这仿佛成为了一种默契: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对方除了书信之外的其它的联系方式,只是坚持着一人一封,他来我往;他不来我便等着。我始终相信总会等到的,就算所有的信都中断了,他的信,不会。
但在我快要毕业的倒数第三个月,他的信——断了。
断得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预兆,那段时间我反复地阅读他最后的那封信,试图在那封信里找到什么答案,那封信里讲述的是他和比他大五岁的姐姐的一次吵架。他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姐姐,一向很疼他的姐姐第一次和他发了脾气。他看到姐姐的眼泪觉得很惭愧。虽然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却仍然被家人呵护着;这么多年来,他好像没有为家人做过什么。于是那一天,他请了半天假,给姐姐买了她爱吃的蛋糕和喜欢的花,向她郑重道歉。他又看到姐姐的眼泪了。但这一次,他觉得他很幸福,因为他有着对他这么好的家人。他还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就是亲情,希望我也能好好珍惜家人的情意。
一封和以前没有太多不同的信,真挚也真实,并没有我想要寻找的所谓的“预兆”。可是信确实就这样断了,突然而决绝。
毕业时,我之前联系好的工作泡汤了,同学们也都已经回了家,我独自住在学校里,享受着毕业生浓烈的孤独感,空荡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出出进进。在这期间,我无数次地翻出他的信,安静地读着里面关于他的故事,像是一剂安定,总能让我的焦躁不安瞬间平静下来。
我带着他的信和行李离开学校之前,最后去了一次学校的收发室,他仍然没有来信。也许这一次,信不会来了。孤独感一瞬间将我吞噬,失落从心底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之后的生活里,我打临工,找工作,非常艰难地开始了我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征程,对郁先生那迟迟未来的信的期待已经被忙碌和疲惫代替。在我终于找到了工作的时候,他的信来了,是低一级的学妹带来给我的。那封信很厚,足足13页。
他说,在这封信之前信上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从来都没有上过班,甚至连学都上得断断续续。他一点也不想当兵,而且根本就没有同事,连同学也没有几个真正认识他。“姐姐”也是他虚构出来的,他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可怜人,一个患了很重的病,孱弱到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可怜人。
他没办法一个人出门,也没有办法长期呆在教室里,稍稍剧烈的运动就可能要了他的命。因为小学时的一次不小心,他差一点丢了性命,家人再也不允许他上学。他被禁足了,每天只能在家里看书。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
终于,在一次初中生中考的日子,他偷偷地离开了家。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参加这样大型的考试,但是他想要看一看中考时的考场是什么样子。他在学校附近徘徊,看着出出进进的考生,看着门口焦虑的家长。
到了傍晚,他决定找个旅店住下来。在前台办手续的时候,楼下跑上来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她刚从楼下跑上来,脸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地问他××学校的房间在哪里。她竟然把他当成了旅馆的工作人员。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楼道里便有一个人叫了女孩的名字,女孩应了声,向他道了声“谢谢”便匆匆离开了。
他就那样记住了女孩的名字,再没有忘记过。他在那家旅店住了下来。问了前台,他才知道,有很多镇里的考生都要到县里来考试,因为要考三天,所以基本都会住在县城。那几天,他白天和之前一样在学校附近徘徊,不同的是,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女孩。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好,只要再见到她那充满活力的样子——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就知足了。可是,一直到中考结束都没有再见到她。
后来便是他沮丧的回家和更加严密监控下的禁足。
终于有一天,他在一本杂志上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而那本杂志刚好是妈妈工作的杂志社出的。他连哄带骗地让她妈妈帮他拿到了那个女孩的投稿信,一共有5首诗,厚厚的信纸里有很详细的自我介绍,让他确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孩。他说那个女孩就是我。
于是他便很快地写了一封信,但是在反复阅读之后,他开始犹豫,他觉得没有人会愿意和他这样的一个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做朋友。他狠狠地撕掉了那封信,开始编造一个自己期望着的自己。
他从不奢望事业有成,也不奢望自己有多么大的出息,他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他应该就是会那样,普普通通的和所有人一样高中毕业,毕业之后就接受父母的安排做个清闲的公务员,有一群闲散又八卦的同事,有一个事多又顽固的上司。
但是他应该有一个梦想,那个梦想应该是有朝气又有活力的,于是他说他想要当兵,因为军人是最有力量、最有活力且满是荣耀的职业,作为他的梦想再合适不过。
他写下这些期望,寄给我,每每收到我的回信时,就好似真的成为了那个期望中的他一般。但与此同时,他越发开始觉得孤单的呆在房子里的那个自己是那样地不值一提,于是便有了那个想象中的姐姐,疼爱他,听他闲扯,也接受他的珍惜和爱护。
他说本来一切都会这样继续下去,可是上天却要因为他撒的这些谎而惩罚他了。他的病恶化了,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四个月他都在重症监护室里半梦半醒。他还说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我,我还穿着那件白裙子,快乐地向他跑来,可是却突然变了脸,骂他,说他是个大骗子,要和他绝交。
于是他硬撑着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写下了这封信。他不求我原谅他,只是想告诉我真相。他说,人总不能背着“大骗子”的骂名死去。
读完信之后,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第一次知道,欺骗竟然有着这样多重的含义,竟然有着这么多层的外衣,竟然可以让人如此地心痛又无可奈何。我没有他的电话,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有的只是一个终结于一个邮政局信箱号的地址和两年多来他写给我的一百多封信。
我匆忙地摊开信笺,可是却不知道要如何落笔,撕撕画画,最终,我只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我想见你,请联系我”这几个字。有些东西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分辨,但如果我不快一点见到他,我怕自己会后悔很久。
在焦灼地等待了一周之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说他是郁先生,自然到像是在报自己的真名似的。
他说他想让我当他一天的向导,他要来伊宁市,想让我带他去几个他想去的地方转转。我问他病怎么样了,他说如果不好医生是不会放他出来的。我便答应了下来,但并没有确定日期。
在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已经在市内的酒店里住了一个晚上,他让我去酒店接他。
我到的时候,他站在酒店大堂的落地窗口,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他雪一样白的皮肤上,让他笼罩在一圈光晕之中。我几乎已经记不清他脸庞的轮廓了,却记得他背着光面向我对我说:“我老远就看到你了,你总是那么特别。”
我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本《哭泣的骆驼》递给他。我曾在信里说过我喜欢三毛的这本书,他说他一直想看却一直都没有买到,后来我在书店里见到就买下来决定送他。他看到我递给他的书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笑接了过来。
那一天我们一起,坐着他父亲朋友的车,去了伊宁市的很多地方。
我们去了伊犁河。他小心地触摸那满是风尘的伊犁河大桥的桥头,望向流淌的河水和岸边的人,眼里一片清明,仿佛是在向这个陌生的世界问好。
我们去了西公园——那个我们那个年代里每一个在伊犁长大的孩子都会去的地方。他说他是第一次来。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周围很吵,他像个孩子一样东望望西望望。我告诉他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来这里玩时的场景,他听得很认真,仿佛要记住我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他说想看看大世界(现在已经被拆掉了),我便带他到大世界街边的小吃店里喝酸奶,大世界是那个时候的伊宁市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就算是我逛街的时候也受不了那里的人口密集,更别说重病的他了。他尽管始终都微笑地看向我,温柔地对我说话,像是信里的他那样,但是他看起来很虚弱,苍白的皮肤更是让人觉得下一秒钟他就要倒下了似的。他看着走来走去的人发着呆。那一刻,我觉得他好似已经置身于其他的世界。
傍晚的时候,他明显体力不支了,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好小,却坚持一定要送我到家。我下车时他微笑着向我道谢,在关上车窗的时候,他向我挥手道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过。
半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她说她是郁先生的姐姐,我没有做太久的回忆便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是我承认,我还是回忆了一下。半年的时间人真的可以淡忘很多事情,他还在我的脑海,只是记忆已经被存在了需要搜寻一下才可以发现的地方。她说想要见我一面,有些东西要交给我。
我们相约在一个咖啡厅,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因为她和郁先生不但有张相似的脸,连那温柔的气质都几乎一样。她递给我一个铁盒子,里面全都是我写给他的信。我疑惑的看向她。她说,郁先生已经去世了,这是他特别珍视的一个盒子,里面有我寄给他的信,可奇怪的是,每一封我寄来的信的信封都用订书钉订着一封他的回信。这一盒本来要烧掉的信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摸上那些信,手不由得颤抖,仿佛可以通过这样的触摸感受到他似的。原来我每一次的信他都会回两封:一封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自己回的,那些信他寄给了我;另一封是现实中的那个他回的,那些信都在这个铁盒里。我想象着他用现实中自己的心情写这些信的样子,不由难过起来。我没有勇气去看这些信,甚至连触摸它们都觉得疼痛。
“这些应该是他打的草稿,他写给我的那一份我好好收藏着,这一份请你们烧给他吧。”我低着头说。
我有些艰难地把装信的铁盒推向对面,逃跑一般迅速起身离开了咖啡厅。去来之前我本想把他想象中的那个自己说给他姐姐听,那样说不定能够让他开始过平凡的生活,可是他已经不在这世上,说出那些也许只会让他的家人更加地痛苦。他那么深爱他的家人,他一定不希望他们知道那些。但如果继续在那里呆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倾诉。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那些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也许我应该知道的,但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就算是今天我仍然会这样抉择。他决定不把那些信寄给我,甚至从未提到过它们,就证明那些并不是他希望我看到的,而他寄给我的真相我会把它当成全部的真相好好收藏。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上过班,甚至连学都上得断断续续;他一点也不想当兵;他根本就没有同事,甚至连同学也没有几个真正认识他;“姐姐”也是他虚构出来的……
他还说他因为那一面之缘而记住了我的名字,他说他羡慕那充满活力的身穿白色裙子的我,他说他是因为再看到杂志上的诗才找到我……
这所有的一切就是他给我的全部真相。就算我中考时是住在舅舅家,根本就没有住过旅馆也从未去找过同学;就算我从很小就不再穿裙子了,也从来都没有穿过白色的裙子……我也都执著地相信着他,因为这是他想让我保留的他的样子以及他和我之间的故事。
用他想要的方式把他放在心里,也许就是我能够给他的全部友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