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坐公交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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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学纪(6)

我想抱歉地说,我对日本文学不是很了解,除了在中国颇具盛名的几位作家,比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以外,其余的日本作家我读得不是很多,我想,这几位肯定不是日本文学的全部,大部分作家,尤其是一些年轻作家——比如在座的诸位——都在我们的阅读视野之外。所以,感谢主办方举办这么一个活动,使中日两国的年轻作家坐在一起,能够面对面地作一次交流。我想这样的交流既是及时的,也是必要的,那就是让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平时在想些什么,我们对于本国文学、对于我们所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对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有着怎样区别于上一代作家的不同的奇思妙想。

我记得2000年,我们的《世界文学》杂志曾做过一期“日本女作家小辑”,介绍当今风头正健的几位日本女作家,这一期杂志我认真地读了,记住了两个名字,一个叫柳美里,一个叫川上弘美。这两个作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尤其喜欢柳美里,她那个短篇的名字我忘了,可是内容还记得。讲的是姐妹两人去商店偷衣服,一开始是试穿衣服,在镜子前比照,很从容的样子;后来她们就把衣服穿出来了,也没有付钱,走到大街上便开始狂奔。后来姐妹两人走散了,这个姐姐便来到一个亲戚家,她好像是借住在这户人家里,当时家里没人,是下午,她闲得无聊;这时正好有一个小女孩进来了,好像是邻居,有个五六岁的样子,这个姐姐便提议要给小女孩洗澡,小女孩同意了。下面就写到浴室里的情景,讲这个姐姐怎样给小女孩脱衣服,把她抱到浴缸里,怎样抚摸她;写这个姐姐怎样打量小女孩的身体,以至于她自己的身心开始迷乱,同时又充满柔情,总之非常微妙……好像有一点同性恋的感觉,但又不全是,作者也没有明说。

看到这一段,我非常惊讶,为什么呢,因为这完全是我阅读经验以外的东西,我从来没读过这样的小说。我读过有关恋童癖的小说,像《洛丽塔》,但这篇小说跟“洛丽塔”完全不同,“洛丽塔”的主题是明确的,写不伦之恋;这篇小说则非常暧昧,它的主题是有多义性的,你可以说它写的是人的无聊感,也可以说它是在写人世,写某天下午发生的、那种非常单纯又非常复杂的东西,那种我们说不清楚的东西……而这样的东西,当我们不好给它命名的时候,那么不妨把它称作是“现实”。

我觉得这篇小说正是在写我们的“现实生活”。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受了一点打击,因为我看到,我的同龄人中已有人在这样写小说,写这么漂亮的小说,我觉得这是我的能力所不及的。后来我跟一个朋友聊起这一期《世界文学》,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日本文学确实太地道了。直到今天,我们的主流文学还在写中国人的苦难,写生存,写贫困,而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川端康成他们已致力于将西方现代文学本土化,同一时期,中国的穆时英、刘呐鸥他们也在做同样的工作,只是昙花一现,接下来就是左联、抗日、解放区文学,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直到“文革”结束……我们的文学都没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中国的文学跟现实的关系实在是太紧密了,这中间少有游离状态。我私下里以为,文学跟现实的关系恰恰是需要游离的,这中间要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否则的话,作家所谓的“创作”无外乎就是个传声筒,起一个宣传布道的作用。

我私下里猜测,日本致力于现代文学的努力自川端康成那辈起,就从未中断过,一代又一代的作家都在做这样一件事情,就是将西方的意识跟本土进行嫁接。这不单单是个技术活儿,它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现在我们已经看到,经过半个多世纪,日本的现代文学确实非常成熟了。它就像从自己的土壤里生出来一样,有自己的根茎,非常质朴,我们看了,不会觉得这是现代文学的日本化,我们看了,只会觉得这就是日本文学。而我们中国的情况是,我们的现代文学探索中断了近半个世纪,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马原他们唤醒。这就是我们的文学传统,我们的文学处境。

传统这东西,我们有时必须得服气,我们没有那样一个大的环境,我们的底子也很薄。所以有时候,我读我们当代的小说,会有点灰心,当然这其中更包括我自己的小说,我觉得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这一代作家所做的努力,可能都是为未来的中国作家做铺路石用的,我们都在摸索。但是我觉得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我们的文学才能走向成熟。

现在的中国,穷人,底层,贫困……仍是文学的关键词。这些可不可以写呢,当然可以写,但是我觉得,我们实在应该考虑怎么写的问题了。这个太重要了,否则我们的文学就是死的、乏味的,会失去越来越多的读者。

现在的情况是,近几十年来中国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们每天都处在这变化中,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们都有点给搞闷了。所以现在评论界有一种声音,批评我们的作家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失语”,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时期用一句通俗的话讲就是“千载难逢”,而我们的文学却正在错过它,我们的作品多苍白无力,无病呻吟……这个看法对不对呢?我有一点不同的想法,我就觉得,凡是创作都要有一个“时间过滤”,不是说今天发生的现实,我们今天就去写它,若不写就是“失语”,我觉得这个结论下得太武断,太急躁了。现实不是这样定义的,往往是今天发生的事,我们今天是看不清的,中国有句古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指的就是这层意思。现实这东西,本是乱糟糟的一团,必得隔个十年、二十年回头看,方能理出一点头绪来。所以我想,也许现在我们写“文革”、写80年代可能正是时候,我们不能说,“文革”已是历史,80年代就不是我们的现实,它们都曾经是我们的“现实”,所以我觉得,写作可能还是要用一种过去时态。现在我们动不动就说“当下”,我觉得“当下”这个词在文学中是很可疑的,文学中不应该有“当下”,它只有“现实”。

但是我比较认同,就是批评界认为我们的文学苍白无力,我觉得这个结论倘若是对的,那归根结底,就是我们文学表现力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小说该怎么写的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小说形式的问题,因为我们不缺现实。

说到小说形式,在中国就会让人想起“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一类的分歧,其实这个命名不是很准确,因为我听到过一种声音,所有的文学都是现实主义的,这个当然没错。因为我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表达,所以我要解释一下,我们这里所说的“现实主义”,就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一路的;“现代主义”是卡夫卡、拉美魔幻那一路的。

在中国的文学界,我好像有一个感觉,就是“现实主义”被认为是传统的、过时的,“现代主义”被认为是时髦的、先进的。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读西方现代派文学比较多,直到今天,卡夫卡、马尔克斯他们仍是我的偶像,他们的书,是被我放在床头,跟《红楼梦》与《水浒传》一块读的。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曾经像我的前辈作家一样,想学西方现代派的写法,后来我发现这非常糟糕,有抄袭之嫌,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不是我们固有的、骨子里的东西,我觉得真正的文学必是根植于本土的,是我们自己内心的东西,是跟我们的土壤气味相投的东西,而不是把外国的小说形式,换个方式搬到中国来用。就像卡夫卡,写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虫,这是卡夫卡的方式,不是我们的方式,我们觉得好,也不能学,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想象方式,不是这一路的,我们学了也“不像”,不是那么回事,硬要学,也只能说明我们智商有问题。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那块地毯,它只能在拉丁美洲飞,在中国它飞不起来,这是我们这片土地的气质决定的。

所以有时候,我读我们当代的作品,这其中有很多是名家名作,我看了以后会觉得懊恼,因为在这些作品中,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作家,福克纳的、卡夫卡的、博尔赫斯的……却很少看到作者自己。我就想,为什么不进行反思?我们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不可以写得慢一点?若是找不到自己的方式,那就可以不写。不写也没什么,但是找到自己的方式很重要。我刚才说到“嫁接”的问题,我觉得文学的“嫁接”不是剪个外国的枝枝叶叶,插到我们的土壤里,不是这么一个问题,它非常难。我们的文学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像80年代的“先锋派”,它只是给我们后来者提供了一个方向,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是它没能解决问题。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好几代作家的努力,就是要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说话,跳过所谓“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这一类的框架。

我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好像对我们的文学没什么信心,其实也不是。前一阵子,我重读了80年代文学,这其中有马原和王朔,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作品仍让我觉得新奇。马原的作品必须放在那个语境里来读,在当时那样一个环境下,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作家,我觉得是太了不起了。还有王朔,我实在是太喜欢他的作品了,还有阿城……我们有很多这样的作家,他们给我们留下了很多美好的文学记忆,提醒我们在检视自己文学的时候,也不必太妄自菲薄。

就说到这儿吧。谢谢大家!我看“宏大叙事”我对于“宏大叙事”,即“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一直以来都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它非常难写,它对作家的要求几乎是全方位的,它不单是一个能力问题,还涉及一个作家的胸襟和情怀;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观念,你的观念新不新,你能否给这一类的写作提供一点新的东西,注入一些新鲜血液,我以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我有一个印象,凡是涉及“宏大叙事”的小说,在中国很容易就掉进一个模式里:开篇就是那种全景式的描写,场面很大,几代人的命运,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时间跨度,漫漫长途,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跌宕起伏的情节,大喜大悲的情感……就是一切都显得很像“小说”,显得很刻意,很“设置”。

读这样的小说,我就会想,作者的创作意图在哪里?他的创作个性又在哪里?也许他是为了表达对于家国、人生命运的思考,可是以这样的程式去写小说,是很难获得独特的、有见地的思考的,很有可能是,你只是被情节推动着走,所以通篇读下来,我们很有可能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你是为了情节而情节,为了宏大叙事而宏大叙事。

我以为,这也是“宏大叙事”所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难题,就是个性不足,十部小说有十部小说的情节,但十部小说其实也是一部小说。这就涉及“宏大叙事”该怎么写的问题,其实也是小说形式感的问题。我有时觉得,形式太重要了,绝对一点讲,它甚至大过内容,至少就“宏大叙事”而言是这样。而且从技术上来考量,越是大的东西越难写,阅读效果也是这样,小东西反而很动人,很悦目。我有一个看法,文学的魅力其实体现在“小”的方面,体现在细节,一些不相干的闲笔和旁枝上,一个手势,一阵风,一个人歪头在打量街景……我以为这些很小的情景是很能打动人的。

所以一直以来,我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小说往“小”处写,不写大的东西,但近些年心思有些变化,可能跟年龄有关。我是三十五岁以后,慢慢开始关注自身之外的一些事物,比如历史、宗教、哲学等,尤其是历史,是我这几年阅读的一个主要方面。在这种情况下,你看人阅世就会有一个新的角度,就是把具体的人和事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去考量,这个时空背景,我认为就是以前我避而不谈的“宏大叙事”。

所以我想,“宏大叙事”可能是每个作家都必经的一个阶段,你跳不过去,这不是野心,而是人长到一定年岁,视野开阔,心胸开朗,对于宏观世界有一定的把握能力——如果做不到把握,至少是宏观的观察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作家就会非常的矛盾,一方面,我们要去关注具体的人生人性,对他们有体谅,有同情,这是文学;另一方面,在一场大的社会变革里,个人的荣辱悲欢又是不足挂齿的,总有一些人要做出牺牲,另外一些人得以上位,这是历史。那么对于作家来说,是要能做到在多情和无情之间来回摇摆,要介怀,也要超脱,要进去,也要出来,这个其实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