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热身
1839年9月4日,九龙起了冲突,中英双方开火了。
冲突原因如下:义律带领五只英船来到九龙,派一只小船投递禀书,要求供应淡水和生活必需品,并将一张告白书送交当地群众,央求他们不要在水里投毒。但是当地官员拒绝接受禀帖,按夷人的描述,双方“在那里经过了五六小时的延宕和令人发怒的拖辞推诿”。义律不知道,夷书可不是哪个中国官员敢随便接手的,弄不好一下子就变成汉奸了,所以义律一着急,就扬言:下午两点半,如果还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将击沉任何在他面前出现的中国船只!
下午两点半,义律当然得不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你以为你是谁呢?他面对的大清,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能先给它一砖了。
怎么描写这一砖呢?我很为难,因为当事双方,汇报的反差太大。
林则徐奏称:九龙之战,清军战死两人,受伤四人,师船稍有损失;击翻英船一艘,击毙英人至少十七名。英方未称清方具体损失,只说己方受伤数人而已。双方谁在撒谎,大家各按自己的常识就能作出自己的判断,这里列出几位学者的描述,供大家参考:
之一,杨国桢之述:英方死多人,似乎数不清,所以他写了个“击毙多人”;清方的损失,“以阵亡两人、重伤两人、轻伤四人的微小损失,取得胜利”。
按杨老的意思,英方至少阵亡得超过两人,否则怎么好意思说天朝一方“微小损失”呢?击毙多人,估计是受了林钦差奏折的影响。因为林公在奏折里描写九龙之战的具体情形时,很具文学色彩,天朝一方,英勇奋战,可歌可泣,不是“轰击夷人多名,一时看不清楚,但见夷人急放杉板,下海捞救”,就是“嗣据新安县知县梁星源等禀报,查夷的捞起尸首就近掩埋者,已有十七具。又渔舟叠见夷尸随潮漂淌,捞获夷帽数顶”;不是“夷人纷纷落水”,就是夷船“在漩涡中滚转”。总之,具体到数字,不是听别人说,就是听别人见,至于尸体,人家夷人都就近掩埋了,咱也看不到,咱能看到的,就是海面上的夷帽。别说皇帝查不清,就是查清了,我都是转述别人的所闻所见,与我无关嘛。这是典型的官样文章。其实天朝流行官样文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在对待英夷方面,如此官样,是会误导皇上的。
未来我们就可以看到,道光是如何听着这些官样汇报,外交上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片面、激进,并越来越被动的。
之二,牟安世之述:“九龙之战,是鸦片战争的初战,同时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系列反侵略战争中的第一战,这一战的胜利当然具有重大的和深远的意义,说明中国军民不畏强暴的英勇斗争精神,是何等顽强和坚定。”
恕我眼拙,没有从此战里看出任何深远与重大的意义。我只看见,牟先生的“胜利”二字来之不易。他说:“英国侵略者对九龙之战的失败,却一直讳莫如深。
有的甚至颠倒黑白,把失败说成胜利;更可笑的是有些拾人牙慧的中国买办学者也鹦鹉学舌,硬说‘照英国方面记载,此战是中国失败的’”。牟安世所谓的买办学者,指的是蒋廷黻先生。按牟先生的逻辑,天朝一方的记载是没有谎言与水分的;英国方面的记载,干脆就是颠倒黑白。不知牟先生是否具有清英两国政治生活的些微常识?一句话,按常识推断,当时清英双方的官员谁有必要撒谎?谁才能撒得成谎?试问,什么样的体制和社会信息结构才能构成谎言的温床呢?更严重的是,若不信天朝记载,只信英方记载,这学者的政治立场就值得怀疑了,这学者就成买办了。这种逻辑也有些太吓人了吧?
之三,美国学者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之述:“几千年来,为了政治目的,为了挽回面子,中国总是改写历史,此时这种修正主义的双重信念再次出现了:中国船上的司令官在给林则徐的报告中说,他们战胜了英国侵略者,取得了重大胜利,击沉几艘英国船,并且毙伤了五十名英国士兵(事实上,战斗中英国人没有任何人员和船只损失)。”
对于林则徐的九龙战报,两个美国佬如此评价:“他过于低估了对手的军事实力,对九龙战役的结果作了可笑的解释——这真是一个如意算盘。假如战争给他带来安慰,那也是幻想中的安慰:中国人想象的是双方互射弓箭的假想战,而实际上这是16世纪与19世纪的冲突。”
九龙之战后,9月5日,林则徐尚未听到奏报的时候,他给怡良写信,表示自己不明白义律为什么不具结,不恢复正常贸易,他说:“然替义律设想,总无出路,不知因何尚不回头?”林公不知道,义律此时也有难处啊,英国的商船并不服他的气啊,他们对封港导致的损失表示不满。九龙之战后,英船“担麻士葛”号就偷偷地前去具结了。在它的影响下,从爪哇运米的“皇家萨克逊”号也偷偷去具结了。不具结不行啊,运来的米在海上漂着,受潮长毛,谁赔啊?林公还不知道,义律此时已胃口大开了,他现在不说鸦片了,他只提安全、平等和法治,他要跟天朝来个政治总决算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甚至不再支持鸦片贸易了,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个鸦片贸易的支持者。9月11日,义律命令那些集聚在香港的悬挂有英国国旗、享受英国保护的船主们对他宣誓,声明自己的船上没有鸦片。义律向他们宣布:“本监督激于迫切公务的考虑,前已言明,不得不勒令一切从事鸦片交易的英国船只即时驶离香港港口及其海岸”。同天,义律接到了本国海军高级官员的一份函件,内云:“女王陛下政府的军官对于中国沿海一带的非法鸦片交易丝毫不予协助或保护。”
9月14日,义律致书澳门同知蒋立昂,要求和谈,希望双方和平相待。实际情形是,一些正常贸易的英商纷纷对义律表示不满了,因为货船一直在海上漂着,有些货物要潮烂长毛了。为国家、为义律所代表的政府而赔钱,英国商人还没这么高的觉悟,他们不干。同时,漂在海上的三千男女老幼,也确实需要解决生活供应问题。
还有,一只“窝拉疑”号的到来,还不足以发动战争。义律要的是等待。问题是林则徐一看禀帖,以为义律被吓着了,把这一切解读为“懔畏之状”,所以让蒋立昂于9月20日转谕义律:新来鸦片赶紧上交;交出凶犯;洋面上的空趸船赶紧回国,被驱逐的十六名英商为何迟迟不归?去黄埔贸易是可以通融的,但是你们不是说要等国王的信吗?国王信何时到达,应据实回禀。
9月24日,义律到澳门,与蒋立昂会晤。对于林则徐的问题,义律回复如下:
第一,关于鸦片,现在尖沙嘴的船只,没带一两鸦片,不信请带人搜查,一经查出,货物尽行没官,英国政府绝不保护。
第二,关于具结,让各个商人各个伙计自行具结。一经具结,若有不守信者,大清随时驱逐。
第三,关于交凶。闹事之人,尚有美国人。现在尚未查出凶手。倘经查出,必按本国律例一体查办,并希望公议法例,以便以后出现类似情况可统一办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义律还提出,如果凶手是英国人,报案者可赏两千元整。
第四,关于趸船与十六名鸦片贩子。停几天,等北风顺吹时,趸船可回。十六名英商中,有一个才十几岁,还有一个没贩过鸦片,能否准许留下?
第五,5月份给国王写的信,回信当在明年1月左右。
9月27日,义律希望用一具外国水手的尸体冒充林维禧之凶交差。当然,他也学会了官样文章,说此说只是据说。估计是希望林则徐借坡下驴,自己也能借个道,有你好我也好之意。问题是他遇上的是林钦差,不好糊弄的。
9月28日,林则徐的回复更强硬了:
第一,发现鸦片仍在偷卖。
第二,具结上光写“货尽没官”是不行的,还得加上原来的“人即正法”。
第三,林维禧之凶限十日内交出。
第四,被驱逐之夷可回澳门收拾行李,限六天离境。再事拖延,当即拿下。
第五,将手头的木匠周亚全、金匠陈严有等汉奸按名查出,禀送官宪。
10月5日,义律回复说:十六名商人,六名已走,四名正准备走,其余暂缓几日,两位非鸦片贩子,请予留居;空趸船除八只外,其余全部离去;凶犯尚未查出;具结需等国内训令。至于是否有偷卖鸦片,他愿与天朝官员一同搜查。最后他请求林钦差给他的文书用辞客气些儿:“远职为英国特派官员,敬请大宪谕内不用轻慢字眼也。”
10月8日,林则徐向义律直接发出谕贴,提出具结与搜查合并执行,具结不用搜查,不具结,将其船只起空搜查。最后向义律说明,自己原先的谕令已够客气的了:“节次所谕,无非声明义理,训诲成全,有何轻慢?”。钦差说得也是,傲慢与偏见从来是一对双胞胎。没有偏见,何来轻慢?既存偏见,当然自我感觉没有轻慢!
林则徐所谓的具结与搜查合并执行,其实是一个中国式的圈套,他认为:搜查对英商来讲损失很大,一是时间长,有些货物等不得这么长的时间;二是货物一经中国式的搜查,损失肯定大多了。所以英商们会自动选择具结的。没想到义律不上这个圈套,他认为具结里那句“人即正法”太可怕了,宁愿叫你折腾,浪费些时间与金钱,他也不愿选择具结。正在此时,赔钱赔不起的英商们主动找上门来了,表示他们愿意具结。林则徐一看,干脆绕过义律,不跟他交涉了,10月22日,他派广州知州余保纯直接找英商办理具结事宜。没想到余保纯这人痛快,干脆不要求英商具结了,请牌即放行。林则徐得知后,气坏了,因为他交待余保纯,缴烟、交凶、空趸船回国是三个条件,具结更是重中之重。现在一件没办,你倒给牌放行了。所以林则徐重申:夷着陆续来澳,尽行驱逐;此次不具结者,但许候查;林维禧一案中,义律手中五个嫌犯,着即交上,否则,派兵查拿。
10月27日,林则徐再次劝导义律具结,明白告诉他,搜查不如具结好,搜查大大的不方便,原因如下:
第一,盘空抽验,须二百天的时间,夷船不嫌时间长吗?
第二,搜查时需要解捆,货物必被糟蹋、抛散,造成损失。
第三,收验之后,须换驳船装载入口。一只大船上的货物需用五六十只驳船,一只驳船需要两人护送。你们夷人有这么多人手吗?如果没有,半路丢失货物概不负责。所以,还是赶紧具结吧。
林则徐这么好心,可惜义律不领情。他不但不具结,反而要阻止不听他话、私自具结做生意的英商了。
11月3日,清英第二次冲突,史称穿鼻之战。穿鼻之战的起因如下:英船“皇家萨克逊”号私自具结入关贸易,受到义律所率领的英国兵船“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兵舰的阻拦,“窝拉疑”号向“皇家萨克逊”号轰了一炮,义律也站在船头勒令萨克逊船长回返,这可怜的船长没有办法,只好遵命回转,就在这当口,天朝水师提督关天培率领的二十九只水师巡船过来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不幸的是,关天培的船上挂有一面红旗,其实此乃水师提督出巡的“仪帜”,而英国海军的游戏规则,乃是无事挂白旗,开战才挂红旗的,所以英人感觉到奇怪,天朝方面怎么一言不发就跟我们开战呢?英国方面不敢迟疑,不由分说就先开了炮。
中国史书老是强调,英国人先开的炮。其实不用强调,英国方面从来没否认是自己先开的炮。我觉得,关键还是战果的奏报,林则徐奏折中的几个文学场面,我觉得需要像电影技术一样,作一番定格处理:
镜头一:关天培“亲身挺立桅前,自拔腰刀,执持督政,厉声喝称:‘敢退后者立斩’”。
镜头二:“适有夷炮炮子飞过桅边,剥落桅木一片,由该提督手面擦过,皮破见红,关天培奋不顾身,仍复持刀屹立,又取银锭先置案上,有击中夷船一炮者,立即赏银两锭。”
镜头三:夷人“纷纷滚跌入海,收军之后,经附近渔艇捞获夷帽二十一顶,内有两顶据通事认系夷官所戴,并获夷履多件,其随潮漂淌着,不可以数计。”
按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这两个美国佬的描述,战况却是这样的:双方交火后,一艘中国船的弹药库被击中,爆炸后下沉,中国船开始害怕,之后,又有三艘中国船下沉,其他船上的船员们纷纷跳船,船队离开,只剩下关天培的旗舰,以一种自杀式的精神继续向英舰开火。他们说:“义律对于这位老人的勇气感到非常震惊,命令史密斯不要再开炮,允许这艘破损不堪的旗舰开走”。一句话,如果不是义律对于关天培的崇敬,那么这次穿鼻之战,英方就会成全了关天培,让他提前成为战斗英雄呢。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里,没说天朝官兵谎报战果的事,只是客气地说:“道光帝虽获悉发生过这次海战,但并不知道打了败仗”。
茅海建说:“细心阅读双方的报告,大体可以得出一个印象,清军在此战中并不占有上风,林则徐的报告中似掺有水分。然这些水分是林则徐所为,抑或关天培所为?那就无法考查了”。
不管谁造假吧,反正道光迟早会被这些天朝特色的战报弄成亢奋症的。穿鼻冲突后,中英在官涌冲突了六次:
第一次:时间不详。战果是清胜英败。林则徐奏折里称?“打伤夷人二名,夺枪一杆,余众滚崖逃走,遗落夷帽数顶”。
第二次:11月4日,敌败我胜。林则徐奏折里称,夷方炮弹“不能横穿,仅从高处坠下”所以清方拾了好多炮弹,“计拾获大炮子十余个”。至于英夷死了几人,“即闻夷船齐声喊叫,究竟轰毙几人,因黑夜未能查数”。其实,不只黑夜不好查数,白天也不好查的,因为夷人都落到水里了嘛。
第三次:11月8月,敌败我胜。林则徐奏折里称“把总刘明辉等率兵迎截,砍伤打伤数十名,刀棍上均沾血迹,夷人披靡而散,帽履刀鞘遗落无数。次日望见沙滩地上,掩埋夷尸多具”。看样子,这次夷人好像死掉不少,但还是没查清。给人的感觉,似乎夷人那边土葬收费太高,他们纷纷来天朝抢占墓地似的。
第四次:11月9日,敌败我胜,“夷船……受伤而走”。
第五次:11月11日,官涌冲突。林则徐载“大获全胜”,在奏折里描写:“中国军队五路大炮重叠发击,遥闻撞破船舱之声,不绝于耳。该夷初尤开炮抵拒,迨一两时后,只听咿哑叫喊,竟无回击之暇……狼藉不堪”。
第六次:11月13日,林则徐日记载“大获全胜”。林则徐奏称:“击倒数人,且多落海漂去者”。
英国正式出兵前的这些冲突,顶多算是战争前的热身运动。问题是,在林则徐的意识中,这些就是战争了。更关键的是,这些所谓的战争在他的折子中,都是以大获全胜的面目出现的。道光看了这些奏折是什么反应呢?这些反应是否会影响他的决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