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返乡树人
公元前311年,孟子终于离开待了七年之久的齐国。在这几年间,世局曾发生过剧烈变化。公元前312年,燕国在诸侯的帮助下,驱走了齐军,立太子平为君,即燕昭王。同年,秦、楚两国交兵,在丹阳开战(湖北秭归),结果楚军大败,主将屈匄被虏。楚怀王又发动国内兵力,与秦战于蓝田,又大败,从此楚国衰落了。
第二年,张仪任秦相时,以连横游说楚、韩、齐、赵、燕等五国,五国均听命。
孟子从公元前322年开始,先后到过齐、宋、滕、梁等地游说诸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1年。他满腔热忱,本着仁义理想,倡导王道政治,希望能将仁政施行于天下。可是11年过去了,自己的抱负仍未能实现。各诸侯国之间都以强凌弱,以大并小,战争与攻伐不断,世局越来越乱。孔子晚年时叹息:“没有人知道我!”孟子也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落寞的情绪油然而生,他顿感身心倦怠,不想再去游说诸侯了。孟子的弟子陈代希望老师继续鼓起勇气,再到别的国家去试试。
他说:“老师不愿见诸侯,是不是太拘小节了。现在去见诸侯,一旦有机会,往远了看,能够让仁政得以实施,让他们称王天下;退一步讲,也能改变局面在诸侯中称霸。古书上记载:‘委屈一尺,就能伸张八尺。’所以可以试试嘛!”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打猎时,用旌旗召唤管理苑圃的人,管理之人因景公不按礼法,不用打猎时戴的皮冠去招呼他,所以就不肯来。景公大怒,准备杀了他。孔子知道这件事,十分赞扬那管花圃的人。因有志之士,始终坚守节操,即使被弃尸沟壑;勇敢的人见义勇为,纵然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孔子敬佩他哪一点呢?就是他不肯呼应不合礼法的召唤啊。如果诸侯没有依礼招聘,我就自动去求见,这算是什么呢?
“至于委屈一尺可伸张八尺的说法,本是从谋利方面说的。如果以谋利的观点来说,委屈一尺可伸张八尺,难道只要有利可图,就要去做吗?
“从前晋国大夫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宠爱的家臣奚驾车去打猎,但是一整天也没射到一只鸟。奚回来后对赵简子说,王良是个最糟糕的驾车人。王良听了这话,表示愿意再给他驾一次车试试,奚勉强答应了。结果仅一个早上,就射了10只鸟。奚高兴地在赵简子面前夸王良是最高明的驾车人。赵简子说,那就让王良专门给你驾车好了。
“对简子的命令,王良不肯,他说:‘我第一次给他驾车,是依规定驾驶,他一整天都射不到一只鸟。第二次没有按照正式的驾车规则,横着向飞鸟赶去,所以一早晨就射获了10只。可是,我不习惯给这种不守法度的小人驾车,这样的差事,我不干。’一个驾车人尚且不愿和不善射箭的人合作,即使能得到很多的猎物,他也不干。现在如果让我枉屈正道,去依附那些无礼的诸侯,这成什么话!而且,你的话根本就是错误的,自己枉屈了正道,就不能矫正别人,这才是必然的道理。”
禽章也曾这样问过孟子,孟子也用上面的说法解释给他听。
陈臻问道:“请问老师,古时候的君子,要怎样才肯出来做官?”
孟子说:“就任官职,有三种情形;辞去官位,也有三种情形。如果接待时既尊敬又有礼貌,并且说明将采取他的建议,那就可以出任官职。如果有礼貌,但是不采纳执行建议,就应该辞官而去。次一等的,虽没有采用他的建议,但接待时还比较尊敬,合乎礼节。如果没有礼貌相待,就要辞官而去。最下一等的,最初没有得到君王的照顾,以至于都快要饿死了。国君知道后说:‘我既然没有听取他的意见,也没有实行他的谏言,但让他在那里挨饿,我也感到十分惭愧。’然后给予周济,这时也可以接受,以免被饿死啊。”
孟子的意思是做官本是为了行道。言听计从为上,礼貌次之,因为困难避免饿死而委屈迁就是最下。
孟子一行人离开了齐国国都后,当晚在齐国西南的昼邑歇息。有人想为齐王挽留孟子,他恭恭敬敬地坐在孟子歇宿的旅舍里,对孟子说着挽留的话。孟子没有理会,只管趴在桌子上打盹。
那位前来挽留的先生心里很不自在,他说:“弟子是斋戒过,诚心诚意才敢向老师说这些话的,老师却只管打盹不理我,我只好走了,以后再也不敢来见老师了。”
孟子抬起头,对他说:“你先坐下,我明白告诉你。从前鲁缪公尊敬子思,如果他不经常派人伺候子思,转达诚意,是不能把子思留下来的。又比如鲁国的贤士泄柳和子张的儿子申祥,贤能比不上子思,如果没有人时时在缪公身旁称赞他们的贤能,他们也就不能安然留住在鲁国了。你替我这个长者着想,却不想想缪公是如何对待子思的,你不去劝齐王改变态度,拿这几句空话就想留住我,是你拒绝长者呢,还是长者拒绝你呢?”
孟子走出齐国国境后,齐国有一位名叫尹士的人,他对别人说:“如果孟子不知道齐王不可能成就商汤、周武王的事业,那是他的糊涂。如果明明就知道,却还要到齐国来,那就证明他只是贪求富贵。他大老远跑来,因意见不合又离去,但是在昼邑就停留了三天,干吗这样慢腾腾的?我最不喜欢这一套了!”
孟子的弟子高子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孟子听。
孟子说:“尹士怎么知道我的心意呢?我大老远来见齐王,这是我自愿的。至于因意见不合而离去,难道是我愿意的吗?实在是不得已啊!至于说我在昼邑停留了三天,我自己还感觉太快呢。我是希望齐王或许能改变态度,齐王如果悔改,那一定会追我回去,如果等我走出昼邑齐王也没有派人来追,这才如流水般无所留恋了,便可以决心归去。
“即使这样,我也不忍完全放弃齐王。齐王天资朴实,还能说教他推行一些善政。如果齐王愿意用我,那何止是齐国人民能得以安定,连天下人民都能得以安定太平了。我天天盼望着齐王能悔改,有些人向国王劝谏,国王不听,就大发脾气,一脸的不高兴,离开的时候还一口气地奔跑,不到精疲力竭不止,我不是那种气量小的人。”
尹士听了孟子的一番话,深深悔悟地说:“我真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人啊!”
孟子虽然盼望齐王能够觉悟悔改,但事实并没如此,孟子也只好继续前行了。
路上,弟子充虞见孟子显得有点颓丧,心里有些不安。他说:“老师脸上好像有些不高兴的神色。以前我曾听老师说过:‘君子遇到困难,既不怨恨天,也不责怪人。’现在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孟子说:“那是从前,这是现在啊。自古以来,大约每隔500年,就会出现一个圣王,而且在此期间一定会有一个名传当世、辅佐圣王的贤人。从周朝开国到现在,已过去700年了,比起圣王兴起的500年已超出很多。照现在的时势观察,也该有圣贤出世,拯救万民了。可是,我还没有看见,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如果上天不想让天下太平,那就罢了;如果想要天下太平,那在当今时代,除了我还有谁,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孟子认为齐宣王的目光局限于当时的情势,满脑子都是富国强兵、称霸天下的功利思想。但本质上,他还是很朴实的,是位能够有所作为的国君,孟子自然会对他寄予殷切期望,如今事与愿违,内心深处不禁兴起一股圣贤寂寞感,这是可以理解的。
孟子从50岁便开始游历诸侯各国,迄今已有11年,他遍历了大小六七国,他期望自己的政治理想得以实现,不在乎高官厚禄,所以他绝不愿出卖理想迁就人君。他对那些枉屈自己、降格以求、迁就妥协的人充满了厌恶,尤其是一些玩弄技巧诈术,使战争频繁、民生疾苦的纵横家,更是深恶痛绝。
有个喜欢纵横术的人名叫景春,他曾问孟子:“公孙衍和张仪这两个人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只要他们一发怒,就能游说诸侯让他们彼此攻伐,天下人都畏惧他们;相反,如果他们安居在家里,天下便太平无事了。”
孟子驳斥道:“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仪吗?《礼记》上说,男子到了成年,举行加冠礼时,父亲一定会训导一番。女子到了出嫁年龄,母亲也要把做媳妇的道理教给她。女子临走时,母亲送到门口,还一再叮咛:‘到了夫家后,一定要孝敬公婆,时时警惕,不要违背丈夫的意思。’这么说来,以顺从为原则本是妇女之道。公孙衍和张仪这种人,就是顺着国君的意旨而取得的尊位,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
“一个堂堂男子汉,居心于仁道中,那才是天下最广大的住宅;立身于礼法上,那是天下最正确的位置;行的是义理,那是天下最宽阔的道路。得志的时候,就把正道推行到众人身上;不得志的时候,也要独自实行所得的正道。他们不为富贵动摇心意,不为贫贱改变节操,不为权势改变志气,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大丈夫。”
孟子明白地告诉他,让他知道权大势大并非大丈夫,德业隆盛的人才算得上是大丈夫。
年龄逐渐增长的孟子,在道德修养和学问进修上,已达成熟境界,他坚持仁义之道,没有失去自信,但是对于他的仁道能否在世上施行,他归咎于“命”。他不消极,也不强求。炽热的情怀渐趋平淡,如同树木从春天的绚烂渐进入肃穆的秋季了。
孟子已是60多岁的垂垂老人,他知道时不我与,但是他还可以掌握一件事,那就是继续他百年树人的教育事业。他准备把余生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培育英才的神圣事业上。于是,孟子率领弟子们回到了故乡——邹。
教育方针
经过十多年的游说,孟子竟没找到一个可以实现他政治理想的地方,他痛心地感觉到,时运不济,这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左右的。
当年,孟子在鲁国受臧仓阻挠未能见到鲁君。孟子说:“我见不到鲁君,这是天意。臧仓那种人又能把我怎么样?”不只是鲁国的臧仓,这是孟子在内心对各国诸侯因失望而发出的哀叹。
61岁的孟子,看清楚了当时的现实世局,他不愿再把有限的精力耗费在徒劳无功的游说生涯中了。他要把自己的余生贡献在教育事业上,完成自己百年树人的大计。他还曾说过:“君子有三件乐事,但是不包括称王天下。第一件乐事便是父母健在、兄弟相亲;第二件乐事是上不愧对于天,下不愧对于人;第三件乐事便是得到天下英才并教育他们。”
孟子所列的三件事,分别是家庭安康和睦、个人修养、教育下一代英才。世俗的人都认为称王天下的人,他们权势显赫、生活奢华,最值得羡慕。但孟子却说,君子三乐,不包括称王于天下。
孟子率领弟子们离开了齐国,后经过宋国,返回邹,便集合门人弟子,从事讲学教育,著书写作,过上了平静的教学生活。
孟子的教育方法,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启发式教育,因为孟子向来主张人性本善说,他主张顺着人的本性进行教育,不支持矫揉造作,他注重于让弟子建立完美的人格。所以他总是勉励弟子努力修德,找回并扩充自己的善性。
孟子说:“修养自己的本性,知道了自己的自然本性,就能知道天理了。守住自己的本心,培养自己天赋的本性。不顾及生命的长短,一心一意等待机会,是安身立命的方法。”
孟子教导弟子们,应该用务本的道理去影响别人,先求诸己,而后责人。他说:“越是浅显的预言,包含的意义越深远,这是最好的语言。最好的办法是遵守简约的原则并将其扩大施行。君子的话都很浅近,但其中的道理却很深远。君子的操守,是修养自我身心,就能治国平天下。大凡一个人最易犯的毛病,便是荒芜了自己的田地,却去铲除别人田里的杂草。对别人要求很严格,而自己所负担的却很轻。”
孟子对弟子们说:“君子与众人的不同就是存心,存心的重点就是要自省。君子要用仁道、礼法省察自己的内心。仁德的人,能爱护别人;有礼法的人,能敬重别人。爱护别人的人也会受到别人的爱护;敬重别人的人,别人也很敬重他。假如有个人以强横无理的态度对待我,我就要自己反省,想自己一定是先有不仁或者无礼的地方,否则这种无理的事也不会落在我身上。如果自己反省后,确实认为自己的做法没有缺失仁道,也合乎礼法,但是对方态度依然强横无礼,君子要再度反省,想自己是不是有待人不忠的地方。如果反省后,君子发现没有不忠实的地方,而对方态度仍照旧,君子这才可以感叹,说他是一个不明事理、胡作非为的人。有这样行为的人与禽兽没什么区别,何必与禽兽计较?所以说,君子只有一种终生都存在于内心的忧愁,那就是自己有没有处处反省,而不是忧愁从外面来临的祸患。
“但是君子还有一件事值得忧愁,那就是譬如虞舜是人,我也是人,虞舜可以成为天下的榜样,流芳百世,我却仍然是一个平常的人。唯这一点,是值得忧愁的!忧愁又该怎么办?那就努力让自己像虞舜一样。
“至于祸患,对君子,确实没有。因为从不做不合仁道的事,不合礼法的事也不肯做,即使一时有外来的祸患,君子也能坦荡对待,因这不是自己的过错,就不必去担心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