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之美·唐诗之美:快意淋漓歌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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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歌唱情不自禁(自序)

这是一份作业。

每一份的起兴都有一个缘由,这一份也不例外。

最近我写了几本有关中国古代艺术的书,因为是正说,所以写得心累。本来近期不想写这类的了。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老师——亲老师、十几岁时的老师任先青先生的博客,并在上面看到了老师写的许多诗,以及他与一位网友的对话,如下:

解甲归田2010-01-2912:34:59

没有诗歌,你就不会知道这个民族的语言有多美!

博主回复:2010-01-2914:35:36

是的,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又以诗歌为最。

我很感动。是啊,汉风的醇厚、典雅、落落大方、形制的美好等等,每每教我们读到、听到就起了叹息。在辛苦繁忙的中学教学工作之4余,我的老师曾经写出过灼灼其华的《诗人毛泽东》,而今年纪大了,患肌肉萎缩已十几年。这种破病向来没有办法治疗——当时医生断言是进行式的,将一直恶化下去,直到完全没有了肌肉。老师喝的中药每次都有一洗脸盆,时间长了,难免难以下咽,老师的女儿就哭跪了请求父亲喝。我没调动到济南之前,看到老师都是扶着自行车在马路边上极慢极吃力地走。后来,母亲有些担心地来电话说:“孩子,看不见你老师扶着自行车出来锻炼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年我很少回去,只看到杂志登的老师的照片上头发全白了,文章里说老师连路都走不了了。我也以为我的老师一定看透了人生,哪里还有心情写诗?当然只要平安平淡的生活了……可我分明看到,我的老师肌肉萎缩,骨头不软,他用能动的两个手指一下一下,戳着键盘,仍在坚持写诗,在维护汉语言的尊严。

他说:“我已习惯了接纳世界/要在穷乡僻壤帮助石头开花/要一个人以两个人的力气应对平庸/当然我还要省略语汇/笑着/面对钉子的专横!”

他说:“只要诗喊我一声/我会留下。”

所以我就决定写足这一本了。

相比较而言,这一本是最用心的——京昆那个,还有书法、国画、民乐什么的,因为自己命题,所以耍得开。这一本,用的几乎都是诗人自己的五言句子(只有花蕊夫人的不是,她没有五言体,只好剪了她的七言“马上时时闻杜鹃”)做标题,有点费劲去绕他们的句子。

也想过用他们自己的七言名句做题目,那样选择的余地更大。

可是呀,还存了个小想法,就是选择用他们的五言——尤其是不太为人所知的五言古风做题目,目的也是想向先驱们(唐之前以及唐朝那些同样擅长五言的七言圣手们)、尤其是先驱们的先驱们的五言体致敬。如你所知,唐朝是七言歌行体、“新乐府”以及律诗制作、定型和成熟的一个时代,而唐之前如春秋、西汉、三国、两晋,则是五言(甚至四言)肇兴灿烂的世界。那是先贤们不能不进行的、除艺术与真理以外的写作,正如我们不能不产生的敬意。

发现一个趣事,你也可以试试:不管白天夜晚,每每在网络搜索引擎里输入“唐诗”两字,页面下总有“美得叫人窒息的唐诗”的“相关搜索”,也就是说,几乎每一分钟,都有人因为读到唐诗、觉得它们“美得叫人窒息”而发出感叹。可见唐诗在国人心目中几乎是个美神了。

就写下去吧,安静着,用心若镜,为了这么美好的汉语言,为了诗歌。哪怕需要孤独地等待,像一只地下的蛹等待惊蛰。

我知道这一份作业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合时宜的作业全部丢弃了——我写了十年的专栏,好的赖的加起来总有五百万字,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我是不承认其为作品的。2009年岁末的一天,我把那些看似小山、实则沟渠的样报样刊一股脑儿卖了,也改了笔名。譬如今日生。处理它们的时候心里也掠过一丝难过,但仅仅是“掠过”而已。我按照自己的原则写下去,2010到2011旧历年前,一整年,正好完成一百万字——写得很慢,但因为每天动笔,每天工作超过14个小时,就显得多了。省里开作协换届会时,也没有串朋友,零碎时间闷在房间里用宾馆备用信笺写了3000字。这几年,我写得痴迷,写得不想从里面走出来。

不可能不痴迷。这个细细抠唆诗歌(京昆、书法、国画、民乐……可不也是诗歌?)细节的过程如同一个术士或术士的木炭,我把自己投入中华文明的炼丹炉里,发现了星星——好像去乡下一抬头看到满天繁星时的失声叹美。这个过程像一场恋爱,我无法单方面停止。

当然,说这是一份作业有点不合时宜,除了写作动机完全是因为喜欢,还因为:它是无用的。而这个时代里,人们从出生就被推着往前走,很少有人去想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们只会想这是不是最好的。没有时间等我们去放空,去细细感受,去思考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大家只关心那些能立刻解决问题,或者立刻引起兴趣的文字。我去看书店里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图书,发现几乎全部都是“××决定成败”、“谁动了谁的××”等很有用的书,以及“戏说××”之类轻松惬意、檀香扇一样招摇过市的休闲书——我以前写的那种。我为“××”们更为我自己难过——为曾经那样软骨头的妥协。

说起来,似乎那样也没错,谁也没错。可是,哪里错了?……

时间太快了,“哗哗哗哗”流过去就不回头,一霎都不肯停留——最初触到它们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可分明已经过去了20多年:小时候父亲曾逼我每天早上背一首古诗,一天不落,要求“会背、会写、会讲”,长短一样。那时偷懒,先拣短的(绝句们)背,可是短的总有个数,后来长的终于也没能躲过去,还因此罚站挨过打——就是现在,我正在写字的此刻,母亲心疼(我)又责备(我和父亲)的眼神还在案头父亲打过我手心、她劈手夺下的铜镇纸上聚着。摸摸,还有余温。

学龄前到中学毕业所有的早晨,都给了它们——背了很多年,到现在,还能结结巴巴背下来的,剩了3000多首。没觉得多委屈,因为一委屈,父亲就说:“人家写都写出来了,我们背背还不应该吗?”父亲还好大耐心地教这教那……我给装了一脑袋的无用之物,却曾蒙昧,用它们弯成汤匙,挣吃挣喝。唉,那些好玉,它们本该含英咀露,被高高举起……对不起它们。

坏的是:觉悟得有点晚了;好的是:觉悟从来都不晚。在我这里,它重归无用。这让父亲和我都开始有些高兴了,那种真高兴。也不吵了,只谈艺术。在母亲有了事以后,居然有了一点母亲没事的错觉。

过去的日子山重水复地回来了。多好啊。

好像是黑格尔的话吧:艺术的本质就是无用的。在重视现实的民族和重视现实的时刻,应该是没有艺术生长多大的空间的,人们被迫向艺术做着告别。但是,又恰恰是这个最重视现实的国度,以数十代人的持续努力、数千年的积累,铸造了星空一样的东方诗意,并诞生了世界上最伟大、最迷人的一个诗歌时代,诞生了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之骄傲的唐朝诗人,一拨儿真正的诗人——就是一拨儿普通人:禁婆善哭,担夫能吟,长亭粉壁,青楼红笺……无人不能,无处不诗,多么不可思议。星空是没有用的,而那些人哪有个死?

他们齐齐飞翔在那里,就像天上的、建筑于一千多年前的彩虹,明亮、朴质、奔放、婉转、幽玄、潜隐……结实,丰美,各臻其妙,并亲密交谈。直到现在,还能让分散在这个蓝色星球上各个角落的华人,通过它聚集在一起,用带了各国口音的母语,用母语里分属各个地方的方言,举头低头,吟诵同一首诗,感受同一种纯净而神圣的感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享受并竭力想留住这个感觉,因此,会因了他们歌唱的吸引,而小声歌唱他们的歌唱。

这歌唱情不自禁。

简墨

2013年5月30日

于济南石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