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俘虏营
1917年9月,施韦泽接到法国军方通知,要他们迅速整装搭乘下一班船离开兰巴雷内,前往法国的俘虏营报到。因为德法交战,德国人不能在法属领地上工作。传教所的传教士以及他所认识的黑人帮他整理药品和医疗器具,把它们包装好堆放在木造的小屋中。
之前,施韦泽被监禁时,他开始写作《文化哲学》,这是他15年前就开始酝酿思考过的课题。那时,施韦泽想把他的书名定为“我们模仿者”。他一直在做相关的笔记。
这时施韦泽唯恐他之前写作的有关文化、哲学方面的文稿在途中遭到突检而被没收,只好把它托给一位美籍传教士福特先生,请他代为保管。这位福特先生谨慎保管了这些原稿,直到战争结束,又将它们安然交到施韦泽手中。后来,施韦泽回想起这件事,觉得当初实在没有必要麻烦别人,大可随手把稿子丢到河里任其漂流。
因为有所顾忌,在临行之前,施韦泽大约花了两个晚上把原稿转译为法文,并且随意做了几个提纲,以便混淆检查人员的眼睛,使他们误认为这是有关历史方面的稿件。
在施韦泽临走前,有两位患了脱肠的土著前来求治,他在堆满东西的小房里,立刻动手施行手术,为他们解除了痛苦。
临别时,黑人朋友依依不舍地将他一直送到河岸才离去,那里停靠着即将送他们一行人前往俘虏营的汽船。此时,传教所的所长也赶来送行,可是押送施韦泽一行的黑人士兵却阻止所长和施韦泽见面。当黑人士兵触及所长投来的凛烈的目光时,怯怯地让开了路,所长热情地握紧着施韦泽的双手说:“我代表此地的居民诚挚地向您致谢,希望我们仍有见面的机会。”
所长的这番话使施韦泽深受感动。令人伤感的是,他和施韦泽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战争结束后,他和一艘名叫“非洲号”的船同沉于比斯开湾(法国西部)。
到卡帕洛帕茨时,施韦泽曾经替一位白人的太太治过病,这位白人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说:“我想你现在一定很缺钱用吧,请不要客气,收下这笔款项好吗?”
“谢谢你!我们身边还有一点钱,够我们用了。”施韦泽婉拒了他的好意。
在未到非洲之前,施韦泽曾考虑到一旦发生战事,币值一定会有大幅度的变动,唯有金子的价值是不变的,因此,他把所有的钱兑换成金子,再将其中的一部分托一位木材商的朋友兑换成法国硬币,以便沿途花销。
这艘驶往欧洲的船中,白人士官严密地监视着,不允许彼此交谈,也不准写东西。施韦泽只好在心里暗哼着巴赫的作品,以排遣旅程上的寂寞,并获得心灵上的宁静。船舱里的男仆对他们态度亲切、非常照顾,施韦泽暗忖着:“奇怪!他为什么对我们俩人特别亲切?”那位男仆看到他这种既感激又狐疑的神色,才坦白地告诉他们说:“我并非为了贪图什么恩惠才对你们好,我知道俘虏本身都缺钱用。几个月前,有一位绅士搭乘这艘船,曾一再地嘱咐我说:‘如果有位兰巴雷内的医生以俘虏身份搭乘你们这艘船,请你帮我特别照顾他们,这位医生曾经帮过我很大的忙。’因此,我才会尽可能地为您服务!”
在波尔多登陆后,施韦泽一行随即被送到外国人俘虏拘留所,他们在那儿住了三周。在那里,施韦泽感染了霍乱,幸好他身边备有治霍乱的药物,总算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三周后,他们被送到西班牙的国境比利牛斯山附近的加赖松俘虏所。有天夜晚,突然有两位宪兵乘车来接他们。他们匆匆忙忙地整理行装。在微弱的烛光之下整理行装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宪兵等得有些不耐烦,叫他们把行李放下,只要人去就行了。或许是他们突然间起了恻隐之心,反而动手帮他们整理。
抵达加赖松,有位士官将他们的行装打开仔细地搜查,当他们看到施韦泽的行李中有一本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论》法文原稿时,大为惊讶,面露愠色大喝道:“可恶!居然敢把政治书籍带到拘留所来。”
看到他如此生气,施韦泽镇定地向他说明:“长官,亚里士多德是公元前的人!”
“真的吗?他是学者?”士官向站在一旁的一位先生询问着。
“是的,他说的没错!”被称呼为先生的人这么回答他。
“政治竟然在公元前就存在!好吧,当时的政治和现在的政治或许有很大的出入。”他向另外一位士官这么说,随即也就不再为难施韦泽了。
拘留所是一座很大的古老修道院。因为长久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建筑物的外观斑驳残旧,更显得孤零零的。战争爆发后,这里被征用为俘虏拘留所。第二天,施韦泽站立在中庭,有一位俘虏走近他的身边说道:“请问你是施韦泽先生吗?我是波凯罗工程师,由于您的照顾,我太太的身体及早康复,实在感激不尽,您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直说,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为您效劳!”
施韦泽遍索枯肠,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一个人。“先生,您当然不认识我,我是间接从一位德国人那儿拿到您的处方,给我太太服用的。”经他这么一说,施韦泽才想起在战事刚爆发时,有位德籍木材商从兰巴雷内被送到南非的法国殖民地的拘留所。临行之前,施韦泽曾和妻子配了许多种药,附上标签送交给他,以应急难。想必是这位德籍木材商遇到波凯罗夫妇,正值他太太有病,用了施韦泽配制的药而获得痊愈。施韦泽万万没想到,善心经过这番迂回辗转回报到自己身上。波凯罗先生从仓库中找来一些木板,替他做了一张桌子。现在,他不仅可以在这桌上写字,同时还可以练习演奏,他把桌面当琴键,地面作踏板。
几天后,俘虏中有一位音乐家问施韦泽:“抱歉,打扰一下!请问罗曼·罗兰写的《今日的音乐家》中的阿尔贝特·施韦泽,是否就是你?”
“是的。”施韦泽答道。
“啊!那太好了,我们经常在仓库里举办音乐会,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前来参加。”在战争前,这些音乐家曾在巴黎的咖啡厅担任演奏工作。在此地只要经过主管的同意,可以利用闲暇时间练习演奏。
施韦泽他们到达拘留所后不久,有另外一批人从其他拘留所调来此地,他们来到此地后,对于伙食大肆批评:“这儿的伙食真差,非常难吃。”
加赖松俘虏拘留所的厨房负责人曾是巴黎第一饭店的厨师。现在有人发出怨言,这位厨师非常愤怒,因而发生争执。所长知道后,就把争执的双方找来问话:“你们中间有原来担任过厨师的人吗?”
“没有,我的职业是做皮鞋。”其中有两个人回答说。
其他的人依次回答:“我是盖房子的。”“我是专门制作帽子的。”本行是厨师的一个也没有,他们只是在以前的拘留所里被派到厨房工作,仅仅知道一点用什么材料配什么样的菜而已。
“好,从现在开始,这两周由你们担任厨师的工作。如果能比现在做得更好,以后就由你们继续做下去,如果做得比现在差的话,就对你们不客气,把你们监禁起来。”所长狠狠地说。
他们接下了厨房的烹调工作,以马铃薯、高丽菜等做成佳肴,确实比以前那位厨师做得好,从此,原来的厨师被赶出了厨房。
“你们烹饪的密诀在哪儿?可以告诉我吗?”施韦泽好奇地问他们。
“方法很多,最重要的是以爱心来烹饪。”他们得意地答道。
俘虏中只有施韦泽一个人是医生,但是,所长严禁他从事医疗工作。如果有病人,他会请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医来医治。可是,病人逐渐增多,医疗人员备感不足,施韦泽也开始从旁协助,并没有人发出异议。不久,施韦泽被分配到一间小房间,可以自由地诊治病患,如此一来,他又重返原来的岗位,从事医生的工作了。空闲下来,施韦泽还可以写写稿或者练练琴,这就是他在拘留所里的生活。
重获自由
施韦泽在加赖松拘留所遇到许多不幸的人。最可怜的莫过于在俘虏生活中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的人。每当晚上吹起收工的喇叭时,人们纷纷返回宿舍,透过墙壁的裂缝观赏外面的雪景。远山任由雪花飘落在它的身上,非常好看。运动场中有几位俘虏踱着方步走来走去,一副颓唐的样子。下雨天,大家踯躅在走廊前,或无精打采地倚柱而立。他们大部分都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样子,拘留所中备有暖气的房间少之又少,许多人因为禁不住寒冷的侵袭而病倒。
过去的身份地位、财富荣耀,如今已成幻影,毫无价值可言,有朝一日从俘虏营中放出去,还不知何去何从呢!运动场的中央,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战争的游戏,他们由于长期的饥饿,个个面黄肌瘦,令人怜惜。
所有人都来自不同的行业,有鞋匠、学者、裁缝师、银行董事长、经理、艺术家、牧师、建筑师、工人、商人、传教士、船员等。所有人也来自不同的种族,有土耳其人、希腊人、巴尔干人等。
每次在运动场集合点名时,便可看到各种奇怪的事情。在这里不用翻书本,就可以获得各类的知识,每位专家都会不厌其烦地向你解说他所通晓的那门学问。无论是建筑、谷物的栽培、制粉机、空调的制作法以及其他有关事物都可以在这里学习到。
他们每天反复地做同样的事情,生活上单调乏味。有人送给施韦泽太太一块布料,那些裁缝师知道后,都靠拢过来说:“让我来为你剪裁好吗?我很想再拿起针来缝制衣服,当然,一切都是免费为您效劳。”
从未做过农活的人,也会自告奋勇地动手帮忙做农事。只有船员能忍受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地荡来荡去,由于过去长年的海上生活,使他们较一般人更能忍受这寂寞的日子。
1918年初,德军占领了贝鲁特,他们对待当地的居民极为残暴。加赖松拘留所的主管要德籍人士写信回国,请政府禁止这种残暴行为,否则,施韦泽他们也将会受到法国政府的报复,把他们送到北非的特别拘留所。
当他们接到这项通告后,才知道俘虏中原来也有许多有地位的人。他们刚到俘虏拘留所时,都要登记职业,有些人基于虚荣心,往往把自己的地位抬高,比如说,原本是饭店的服务生则谎报为饭店老板。诸如此类的例子着实不少。如今却又害怕捏造的身份过高,会首先被送到北非特别拘留所去,因而大为惊慌失措。但是这种紧张的气氛不久就消失了,不论是身份高低都没有谁被送到北非的特别拘留所。
1918年春,施韦泽夫妇被转送到圣雷米的拘留所。圣雷米拘留所专门拘禁阿尔萨斯人,在这里他们遇到许多老朋友。
拘留所所长在战前曾担任过警官,是位非常随和的人。有时候施韦泽向他提出一些请求,他总是说:“俘虏们的要求按照常理是不能允诺的,但是只要不触及法令,我可以斟酌情形办理。”
所长对于他们的所求,几乎没有拒绝过。施韦泽和妻子被安置在一间很大的、似曾相识的房间。这间屋子备有暖炉,烟囱从这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才通出去,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哦,这不就是梵高画的那间房子吗?”施韦泽不自觉地惊叫出来。
最初这里是个修道院,后来改为精神病院,梵高生前有一段时间被送到这里来休养,他现在住的房间就是当年梵高的病房。当时梵高就在这高耸的围墙下散步。在北风呼啸的寒冬,踏在这冰冷的石地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间拘留所有专门的医生照顾病患,施韦泽因此而有闲暇时间写稿。不久,由于交换俘虏,这位医生被送回国,由施韦泽接替他的工作。
施韦泽太太因为受不住冷风与冰凉的地板,健康状况大受影响。施韦泽自感染痢疾以来,健康情形也每况愈下,以致行动不便。他们可以在监视之下集体散步,一般人都希望走得远一点,由于时间的限制,步伐就必须加快,施韦泽和妻子由于行动不便,只好放弃散步,留在屋内。仁慈的所长却非常体恤他们,常常亲自陪他们在附近走走,施韦泽由衷地感激他。
1918年7月12日的夜晚,施韦泽他们被喊醒。因为要交换俘虏,要他们立刻整装返国。第二天清晨,他们排队步出圣雷米拘留所。临行之前施韦泽先到所长办公室向他道别,心里有种难以压抑的感伤,喉头似乎被异物哽塞,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彼此四目相交,强忍住离别的伤感。施韦泽后来仍和他保持着书信的往返,他给所长的信上写着:“寄给亲爱的寄宿人”。
施韦泽他们前往火车站的候车室等火车,大大小小的行李对他们夫妇来说是个非常大的负担。当他们在碎石地上彷徨无助时,一位男士朝他们走来说:“把你们的部分行李交给我吧,让我来帮你们拿。”
原来,施韦泽在拘留所诊治过他的病,他身体有些残疾,原不该麻烦他,可是此时自己正需要帮忙,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了。从此以后,凡是看到携带着很重行李的人,施韦泽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这位朋友的身影,他也会主动地上去帮忙。
在塔拉斯空和里昂之间有一个火车站,有一队类似某种团体的人正在车站候车,他们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似乎刚刚经过长途跋涉。事实上,这些人是从德国遣返回来的俘虏,他们的装束和一般人大不相同,看着有些狼狈,零零散散慵懒地斜靠在长椅上。